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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合康三:「古與今」又「東與西」——說說柯慶明這一人

文/川合康三(知名漢學家,日本京都大學名譽教授)
譯/陳俐君

(* 本文摘錄、編選自《中國文學的美感(增訂新版) 》(聯經,2022)書序)

我想把柯慶明(1946-2019)在這世上活過的七十餘年,放在歷史裡的一個歷程來看看這一人。

任何的時代,都是變動的;任何人也都會覺得自己所處時代的變動,最為激烈。因此我不想刻意去說柯慶明活過的二十世紀下半葉到二十一世紀前二十年,變動得最為厲害,不過我想這時代的變動應該也有別於其他時代的地方。那麼我就想問問:這時代變動的特質是什麼?

至少最先想到的是,東洋與西洋的距離縮短了,或者說是東西融合,又或者是東西方之間根本沒有不同了。毫無疑問,現代是個東西交流發達的時代,可是從很早以前開始,東西方就已經相互往來,不管回溯到任何一段時期,都可以看到東西交流的痕跡。雖說確實是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東西方之間有了大範圍的來往,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這一年代開始,東西方交流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雙方往來也進入了全新階段。無論是政治、經濟,甚至是文化、音樂、藝術等領域,世界各國相互吸收、接納、影響;尤其在所謂subculture的這種深受商業化影響的大眾文化下來辨別「東西」這件事,根本毫無意義。

柯慶明:《中國文學的美感(增訂新版)》(聯經,2022)
柯慶明:《沉思與行動:柯慶明論臺灣現代文學與文學教育》(國立臺灣大學,2021)

我擔心就算人文學運用AI技術創造出共同的研究語言,而且靠著這個解決了全部問題,但這方式同時也讓人文學失去了本有的豐富與繽紛,變得乾扁而乏味。

全球化不僅帶給社會、文化各面向趨於同質性,就連學術上也發生了同樣的情形。自然科學領域因電子通訊技術普及,使得科學研究成果能在短短幾秒鐘之內與全世界共享,而且從事科學研究的人們也常在同樣的研究題目裡,追找答案、探究真理。此外,科學研究雖分成各個不同領域,但各領域所使用的研究語言是共通的,因此對從事科學研究的人而言,「時空上的阻隔」早就煙消雲散,不復存在;所以在他們看來,討論像「東方」、「西方」等諸如此類的事,根本就毫無意義。

當全世界處在同化的狀態下時,惟有人文學不是如此。即使人文學的研究對象相同,因彼此沒有共通的研究語言,縱使相互參考對方的研究成果,也不會用相同的研究方法去處理同樣的問題意識。因處在這個稱作「全球化」的時代,人文學才往往被認為是被時代遺留下來的東西。

然而,人們認為人文學跟不上時代的腳步,這難道這不就是人文學自身的本質所驅使而成的嗎?人文學沒有共同語言、思考模式的這件事,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正因人文學是以各自的語言、文化以及固有歷史為根基,所以沒有辦法瀟灑地轉換成彼此能立即共享的語言及思考模式;如果人文學變成這般局面,那麼就表示人文學捨棄了自身最重要的東西。我想人文學要像科學研究學者一樣地跨越語言與文化的牆壁,彼此在同等條件下討論學問這件事,之後也是不可能的。我擔心就算人文學運用AI技術創造出共同的研究語言,而且靠著這個解決了全部問題,但這方式同時也讓人文學失去了本有的豐富與繽紛,變得乾扁而乏味。這難道只是像我這樣被時代遺棄的人的過度憂心嗎?

雖然人文學沒辦法輕易地全球化,也不應該被全球化,但是處在東西方幾乎零距離的現代社會,這樣子的變化也帶給人文學前所未有的全新視角。借用柯慶明喜愛的詞語來說,人文學原本各自保有著屬於自己的「境界」,如果人文學能重視且維持這個因「境界」而有所區別的世界,又能擁有跨越「境界」的視野,也許就能為人文學開啟通往未來的門扉;而柯慶明生前所達成的業績,不正好是對這一課題作出了最具前瞻性的挑戰嗎?

對於看到枯燥生硬、了無新意的學術書而感到卻步的年輕學子來說,讀了柯慶明的著作,便宛如沐浴在綠意盎然的森林裡一樣,讓人感到煥然一新……

因漫長得嚇人的「學統」背景而看起來不容許局外人侵犯的中國古典文學身上,包覆著一層堅硬的外殼,柯慶明敲破了那一層硬殼,第一次把它帶到陽光下展示。如同開頭所寫的「東西方距離縮短了」,這並不表示二者融合為一體,柯慶明成功地將這精神實踐在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上,這可稱得上是他的研究成果之一。柯慶明的嘗試並不是「隨手擷取一些歐美文化或西方理論,套用在中國這一主體上」的那種態度隨便、粗製濫造的「東西融合」。柯慶明在接觸西方文化及理論之前,他先是一位富涵中國深厚學養的「士大夫」,也許說他是正統中國學的最後一代也不為過;而且從他的諸多著述裡可以看到,他身為一位士大夫的同時,也從士大夫這一身分自由了。例如這本書的書名《中國文學的美感》——這是一本柯慶明試著以「美感」這一觀點去看中國文學的書,說到「美感」二字,勉強地來說,這是王國維美學觀的延續。

可是,現今學術界所追求的「學問」,卻漸漸地不去談「美感」這個對文學極為重要的元素之一,甚至因「談美感」不是什麼嚴謹的學問而被排除在外。我想起京都大學邀請柯慶明來當客座教授時的事,那時候我和他一起去聽了日本中國學會的研究發表,當發表者針對某一詞語,列舉了不勝枚舉的例子時,他看著並笑問我:「舉了這麼多例子,有什麼用呢?」只能靠這麼多的例子去理解非自己語言的作品,這算是外國研究者不幸的命運。原本舉了那麼多的例子是為了確切掌握詞彙的意思,以及探求詞彙所蘊含的更深一層的意義,可是這位發表者卻本末倒置地只把大量的例子列舉出來,而一味地認為這方式就是「研究」。

日本學術界的弊端不只有「列舉大量例子」這一問題,他們還被「研究一定要嚴謹」的這一魔咒給束縛住,而慢慢地走向愈來愈狹隘的研究窄巷裡;所以他們離「追求美感」越來越遠。

作為「末代(last)士大夫」的柯慶明,他雖是士大夫,同時也把探究文學本質這件事當作自己的畢生課題。柯慶明這種面對學問的態度,便展現了他走出傳統中國學的象牙塔,展翅高飛的姿態。

我想像柯慶明這般強悍可靠的引領者一定能為學術界帶來新氣象。至少對於看到枯燥生硬、了無新意的學術書而感到卻步的年輕學子來說,讀了柯慶明的著作,便宛如沐浴在綠意盎然的森林裡一樣,讓人感到煥然一新,應該能再次體會到文學的美妙與探索新知的魅力吧。

* * *

「東與西」可以替換成「古與今」。為什麼呢?那是因為對我們而言,「東」這一個字詞正代表了以中國為中心發展而成的漢字文化圈裡所蘊含的傳統文化,而發生在近代之前的傳統文化,即是「古」。對於能悠閒地一邊翱翔,一邊俯瞰「東與西」的柯慶明而言,「古與今」之間的高牆,也好像不存在似地橫跨了過去;他的著作範疇極廣,從中國古典文學到近現代臺灣文學,無所不包。

然而,說不定是把「古」與「今」想成二元對立的我錯了,因為對柯慶明而言,「古」與「今」並不是二元對立,而是接連無間斷的二者。若是如此,我讚許「他的研究範圍極廣,從古典到現代,兼容並蓄」的這說法,也是錯的。現在的我仍舊不太明白他所說的,不過對柯慶明而言,「由古至今」這件事似乎是必然發生的,也是理所當然的。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與我為敵,誰會是那個最後支持、守護我的人?每當我一思考這問題時,最先浮現在腦海裡的人,總是柯慶明。

* * *

我在這篇短小的文章裡,應該要寫下柯慶明小至學術研究、大至文化領域所達成的業績及其意義,我確實也寫了這些成就的一部分,不過實際上我更想好好地寫一寫柯慶明的為人。

至今我遇過不少人,不過從來沒有遇過一個像他的肚量這麼大、如此有情有義的人。如果把柯慶明說成是位德行高尚的完人,這未免有些見外,而且和我所認識的他,相差甚遠。總之,我覺得他就是個有魅力的人,他具備了「人之所以為人」最根本的魅力。雖然我已經在追悼文集《永遠的輝光——柯慶明教授追思紀念集》裡寫過接下來要說的這些話,但我還是想要不厭其煩地再說一次。當他還在世時,我便常常思考著這件事: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與我為敵,誰會是那個最後支持、守護我的人?每當我一思考這問題時,最先浮現在腦海裡的人,總是柯慶明。現在的我仍然這麼認為著。

能和這樣子的人相遇相識相知,對我而言,這是無法取代的莫大幸福。即使與柯慶明相見的願望再也無法實現,他這個人一直都會活在我的心中,而且我想把「向後人介紹柯慶明這個人」看成自己的使命。

* * *

可是如果有機會能見到柯慶明的話,我想問問他:「文學是否還有未來?文學又將變得如何?」

其實我不用聽他的回答,也能猜得到他會怎麼說:「這不用問吧,文學不可能會從這世界消失的。」

聽到這樣子的回覆,讓我確定他果真是位堂堂正正的中國士大夫——雖然我的看法和他有些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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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慶明:《中國文學的美感(增訂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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