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暢銷作家Dimitry Glukhovsky：不要活成過去，不再相信謊言，永遠要求真相

文／迪米崔 ‧ 高佛斯基（Dmitry Glukhovsky，俄國暢銷作家）
譯／胡笳

譯者按：本文來自倫敦俄羅斯文化中心Pushkin House網站，作者Dimitry Glukhovsky是現居莫斯科的小說家，文章發表於當前俄國少數猶存的獨立雜誌Novaya Gazeta，授權Pushkin House英譯。昨天（2022年3月8日），英國《衛報》也刊出了這篇文章的英譯，用了不同的標題。想來和我一樣被感動的人，不在少數。我從來沒有作過翻譯，只是讀到這篇文章，大受震撼，沒多想就拾筆試譯了。這似乎是除了走上街頭，盡力捐款之外，我們唯一能做的事。當時下筆倉促，如果您們願意，將這篇文章傳達給更多人。

我們這一代（的俄國人）沒有經歷過大規模的鎮壓和整肅，也未曾親睹憤怒群眾要求處決賣國賊的批鬥大會；我們從未生活在鋪天蓋地的恐怖氛圍裡，也不曾學會急速切換今是昨非的世界觀；進而輕易相信昨日盟友其實居心叵測，而往昔宿敵已然滿懷善意；並藉此正義凜然地為同根相煎的戰爭脫罪；而這些都不在當年參與世界大戰時的道義和軍事考量之中。

我們所經歷的蘇聯已經相當溫馴，對於並不相信她的核心價值和連篇謊言的人，不再格殺勿論，甚至允許他們安適地在自家廚房低聲質問；在被當局揪出的「人民公敵」腦袋滾落時，我們也不必非得拍手叫好。

然而，那些曾經見證過往的人，並不喜歡緬懷舊情，我們現在才清楚知道為什麼。因為劫後餘生者，首先必須與自己的良心妥協。是的，他們別無選擇，必須視而不見；是的，他們必須拍手叫好；有些人甚至必需表現出樂於致他人於死地，以免置自身於刀俎。人們不願意記得這些事情，特別是不願意承認他們做過這些事。反對需要膽量，但隱忍也需要勇氣；因為你得一輩子記著自己曾經，甚至不止一次地把那些恐嚇威脅，從自身引開。

我們假裝自己並沒有注意到，也或許真的不再意識到，家鄉正走向法西斯的獨裁道路，卻追隨著它的腳步，朝著我們知之甚詳的終點走去。

現在，就在我們這一代，電視上活生生出現了似乎不可能重現的畫面。我們由此得到意外的經驗，有機會理解祖父母和曾祖父母輩，何以始終忍氣吞聲；為什麼整個民族會陷入瘋狂的深淵；人們為什麼會對窮兵黷武，引發世界大戰的獨裁者睜隻眼，閉隻眼；為什麼會有人緘默無語地走上斷頭台，也有人毫無異議地剁掉他們的腦袋。

如今我們親眼目睹，人們如何在被徹底摧毀之前，藉由毀謗嘲弄，曲解原意，先被「非人化」，接著被否定人性本然的感受力與思考能力。我們終於瞭解掠食者如何藏身：大野狼把剛剝下的羊皮，披在自己身上。

我們正在學習如何對眼前事理分明的不公不義，培養無動於衷的態度。因為只要我們不引火上身，或許到頭來根本事不關己。畢竟你哪來那麼多的同理心，可以同情每個人！我們也正學著不去同情受害人，反而體諒侵略者。因為一旦你對掠食者產生同理心，只要與之為伍，現狀就不那麼可怕；就像緊跟著大白鯊，沒準還能食其餘喙。

我們也在學習對於統治者的加速抓狂，視而不見，試著讓自己信服於他們的智慧與眼光。就像捷克小說家哈謝克《好兵帥克》裡的那個跟班小兵，被指揮官的胡言亂語，點滴餵食。我們不也囫圇吞下當局扭曲的陰謀論，日復一日，直到食髓知味，還想再來一碗。說到底，你如果不相信他們，又能信賴誰呢？與其午夜夢迴，發現自己的生命操在瘋子手裏，還不如甘心食糞。天下難道真有集體發瘋之事嗎？

是的，現在我們也懂得保持緘默，左顧右盼，冷暖自知，但還沒有學會把這一切都拋諸腦後。為了不致於生活在恐懼之中，不願承認自己是懦夫奴隸，我們必須虔誠接受今是昨非。這包括了學習並肩齊步，在消滅民族敵人時，奮力鼓掌；並且在領袖演說中，真心激奮難當。我們慶祝戰爭，迎接浴血。我們也必須學會在背叛兄弟之邦，施加報復的時候，洋洋得意，並且為這種行為尋找詮釋與正當性。我們假裝自己並沒有注意到，也或許真的不再意識到，家鄉正走向法西斯的獨裁道路，卻追隨著它的腳步，朝著我們知之甚詳的終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