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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震宇:政治紛擾,真相模糊,我們還能相信歷史嗎?

文/徐震宇(歷史學博士,目前任教于華東政法大學) 

說到底,唯有真理才能使人自由。在這個意義上,一種好的、誠實而堅定地求真的史學,亦是治療意識形態病的良藥。

我們正面臨一個重大的危機:確定性的喪失,包括事實的確定性和價值的確定性。我們不時陷入這樣一種境地,不得不就某個遙遠、與自己沒有直接聯繫的事件發表站隊的意見,哪怕並不願意,一旦發言,就被拋入一場混戰。我們如何確定所知的事實是真的,又如何知道哪一種立場是正確的

我們還能相信歷史嗎?

這個困境也是歷史學始終要面對的。後現代史學對現代史學建立的確定性傳統發動了攻擊。一方面,史家引以為傲的客觀性在多重攻擊下搖搖欲墜;另一方面,史家做出來的歷史被不斷證明飽含政治立場。如此,我們還能相信歷史嗎?我們讀到的歷史著作,與用來證明某種政治事業的歷史教科書有多少區別?歷史與故事有什麼區別?與政治宣傳呢?史家應該擺脫立場還是堅持立場,或者有沒有可能反思立場

荷蘭哲學家克里斯 · 洛倫茨(Chris Lorenz)堅定地作出了回應。論文集《跨界:歷史與哲學之間》(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收錄了他在二十年間思考、研究的成果。作者首要的問題意識是回應後現代史學理論,尤其與海頓 · 懷特(Hayden White)和安克斯密特(Frank R.Ankersmit)對話。一方面坦率地承認近代以來的客觀性重建事實的史學路徑不可靠;另一方面反對將歷史變作敘事、取消歷史與故事的區別這類後現代相對主義。洛倫茨借助科學哲學學者普特南(Hilary Putnam)的內在實在論,嘗試在拋棄蘭克(Leopold von Ranke)以降的歷史客觀性的同時,堅持歷史具有實在性。歷史不是故事,是在研究的基礎上提出解釋,歷史真實表現為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解釋並存,而這些解釋必須要提出論證。

首先,洛倫茨分辨了蘭克史學被忽視的理念論維度。他指出,蘭克的如實直書wie es eigentilich gewesen)真正含義並不是經驗主義:它不是事實性,而是強調必須要讓記述成為歷史的(historical)。蘭克認為決定歷史學本質的並不是批判方法,而是理念論。理念論就是他的唯心主義歷史理論,形成了他的解釋框架或者說觀察框架。蘭克把歷史視為理念的展開,只有事實並不構成歷史,而必須將事實與內在理念聯繫,創造有意義的整體,才是科學歷史學。

Hayden White
Leopold von Ranke

當人們拒絕承認可以並且應該追求對「真相/真理」的認識時,原本用於反抗「權力的隱秘統治」的後現代霰彈槍,就可能變作權力統治的另一個隱秘的元件。

強調歷史客觀性的史學大師蘭克

如此,我們就看出,現代史學之後的發展,事實上只抓住了蘭克的一端,強調「客觀性」和「重建史實」,逐漸放棄了對理論的重視。同時,強調「價值中立」,令史家主動退出對評價性的理論的尋求,也就失去了對歷史解釋背後的理論作批判反思的動力。這種取向導致了一個後果,就是對史家「做出」的歷史,其背後的政治、法律和倫理立場缺乏認識。沒有意識到史學研究所確定的事實,到底是服務於一種解釋理論的。

正是在現代史學的這個弱處,後現代主義者們提出了批評。福柯認為知識和權力天然聯結,一切只是都是權力的構建,如此史學也不能例外。海頓·懷特和安克斯密特紛紛走向後現代的相對主義,強調歷史是敘事,模糊了歷史與故事乃至神話之間的區分。借助語言學理論,他們指出敘事因語言本身的特性而充滿了隱喻,因此真相就不可認識。

針對後現代主義的攻擊,洛倫茨先對現代史學進行了進一步的反思。他指出,實證主義對觀念有一種深深的二分法:「客觀」的經驗觀察與「主觀」的解釋,源自古希臘的「知識」(episteme)與「意見」(doxa)之分。對「客觀性」的追求是一種「基礎主義」的表現,表示存在一種確定無疑、作為基礎的「真相」客體。洛倫茨認為,後現代史學的觀點,雖然貌似強烈反對實證主義,但事實上與實證主義共用了更深層次的哲學前提。後現代主義同樣預設了主客觀的二分,而只是把實證主義「倒置」。當他們談論敘事的「虛構性」、認為敘事不可信時,暗中存在的前設乃是與一種「可信的經驗」相比較,事實上並沒有跳出基礎主義的框架。

進一步,洛倫茨表示,他認同後現代史學的提醒,即對歷史撰述所隱含政治倫理立場的反思,實證主義史學在這一點上缺乏意識。但是,他在總體上強烈反對後現代史學否定歷史實在性、模糊歷史與故事,以及由此而來的失去規則約束的主觀主義,認為後現代史學在哲學層面上是不恰當的。

洛倫茨引入普特南的「內在實在論」作為主要的回應。內在實在論原本屬於科學哲學領域。在考察了科學史之後,普特南認為科學的發展本身具有不連續性和不透明性,對「真」的描述不是只有一個,而是同時存在多個描述。這是對實證主義二分法(事實——價值;知識——意見)的超越。將「內在實在論」應用於歷史哲學,可以認識到,歷史是實在的,不是虛構。但是,並不存在一種事實與價值之間的二分,此二者都需要在一個敘事框架中作評估。史家從不同視角(預設解釋框架)出發,可能就同一歷史物件得出不同的敘事,這些不同的敘事都是真實的表達。但是,這些歷史敘事都需要提出論證,並接受評估。這是一種多元主義,但並不是相對主義,並且在本質上反對相對主義。

克里斯 ·洛倫茨《跨界—歷史與哲學之間》

求真的史學是一劑良藥

今日世界,人們日益表現出「意見的分裂」,尤其是互相指出對方乃是為某種政治立場辯護,由此區分敵我、拒絕對話,久之,變得幾乎無法對話,也不承認有「真相/真理」,每個人都只是在講一套自己的故事。而當人們拒絕承認可以並且應該追求對「真相/真理」的認識時,原本用於反抗「權力的隱秘統治」的後現代霰彈槍,就可能變作權力統治的另一個隱秘的元件。說到底,唯有真理才能使人自由。在這個意義上,一種好的、誠實而堅定地求真的史學,亦是治療意識形態病的良藥。

在國內(注:中國)學界,「史學理論」專業多少處於一個有點尷尬的位置,洛倫茨則出色地向我們展示了歷史哲學的研究可以如何與現實的重大問題相聯繫,並提供一種深入且富有教益的反思。

 

(原文題為〈在後現代堅持實在論史學〉,標題及小標題為編者擬)

四季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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