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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先生與中國部分流亡知識分子座談錄,2007

圖說:「東西史學大師跨世紀對談」,談論1898~1989世紀交替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圖為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余英時。│照片來源:聯合報│攝於1999年

錢先生這樣一批人,後來有人把他們稱作「新儒家」,錢先生、唐君毅先生。新亞諸位先生堅持儒家和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很了不起的。如果沒有那個堅持,今天就沒有這個新亞書院。就沒有國際和國內新儒學運動起來。是不是?

座談時間:2007年1月6日
座談地點:美國普林斯頓
參加人:(按發言先後順序)余英時、北明、陳奎德、張伯笠、邵新明、蘇煒、林培瑞(Perry Link)、胡平、溫克堅、鄭義、阮若英、蘇紹智

本文由北明根據錄音整理、編輯,業經余英時教授校對。

余英時:關於新亞書院,我倒是願意講一講。錢穆先生怎麼到了新亞的呢?他本來在廣東華僑書院教書,廣州不穩,就搬到香港去。那時候,國民黨籍的學者張其昀、崔書琴等人想在香港辦一個書院,叫「亞洲文商書院」。錢先生最早是在亞洲文商書院。他們用錢先生的名字在香港教育局登記,作為院長。錢最初不知道,到了香港以後,已不能改變了。錢只好接受了這一任務。但張和崔等不久都去了臺北,錢只好一人苦撐。然後請唐君毅、張丕介兩先生參加。這是新亞書院的開始。他們沒有錢,最初是借一家中學的教室辦夜校,晚上就在那睡,早上就得趕快起來,打鋪蓋起來,因為中學的學生要來上課了。那麼個情況辦的。

一年後,有一個上海商人捐贈了幾萬塊錢港幣。他就租了兩層樓房。就是後來的九龍桂林街的房子,最早我上學的那個地方。那個時候根本就是最普通的住房了。「亞洲文商書院」也改名為「新亞書院」,因為原來辦登記的「監督人」不肯讓出本有的校名。

北明(作家、前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新聞快訊」責任編輯):十幾個學生?有多少個學生?

余英時:我們那時候頂多二、三十人,都是難民,也都交不起學費的。你想,你學費也收不上來,學校怎麼能維持下去?

陳奎德(普林斯頓中國學社執行主席、「觀察」主編):不過當時您父親是蠻有眼光的,把您送到錢先生那裡。

余英時:錢先生我是早就知道了。所以就去上課。其實那時候離我家很近。(陳奎德:你在香港的家?)在香港的家。當時錢先生他們也拿不到薪水,只有少數的「鐘點費」,就是靠他自己寫稿,拿點稿費。到桂林街以後,才叫「新亞書院」。「新亞」是這樣來的。但新亞的財政很快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拖也拖不下去,所以錢先生就到了臺灣,看看政府能不能幫點忙。那時候,臺灣政府也是窮得要死。

張伯笠(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員、八九民運學生領袖、牧師):他們不是有黃金嗎?

余英時:那是共產黨的宣傳。黃金只能擺銀行不能動用的。所以,後來是蔣介石的總統府私人開銷裡面捐三千港幣(五百美金)一個月,這是新亞的全部收入。(張伯笠:不少了那時候。)五百美金你要維持一個學校怎麼還不少呢?(北明:整個學校的開支?)整個學校的開支。三千塊錢。(陳奎德:三千塊錢港幣。)你想想看,三千塊錢,怎麼吃飯嘛?所以錢先生大概一個月只能拿兩百塊錢。兩百港幣換句話說就是三十美金上下。香港房子種種,都貴得很的。連吃飯都勉強。所以,你非寫稿,賺稿費,你根本沒法生活。所以我寫稿寫得很早,十幾、二十歲就開始(北明、陳奎德:就為掙稿費)。龔定庵所謂「著書都為稻粱謀」,要吃飯嘛! 不能不寫嘛。

北明:那時候寫的稿子都留下來了嗎?

余英時:有的留下來了。

陳奎德:嗯,我看見過的。有一些余先生在香港寫的東西。他有些發表了。而且當時您還寫了一些政論的文章。還在那《民主評論》上,是吧?徐復觀先生那個上面寫的。

余英時:所以新亞書院一直到52還是53年,就是靠蔣介石這個五百美金一個月,維持到兩三年。然後Yale-China 來了。

北明:什麼來了?

余英時:Yale-China。雅禮協會(Yale-China Association)本來是在中國湖南長沙辦「湘雅醫學院」的。那時大陸丟了,他們沒地方可做。就想在亞洲找個地方,臺灣,菲律賓,也考慮香港。後來當然聽說錢先生奮鬥的精神,最值得同情。代表Yale-China的是Harry Rudin(魯鼎)教授,在Yale(耶魯大學)歷史系。後來還跟我是同事,不過已退休了。他後來還到學校來,我還跟他談過很多。他到香港去看,看了跟錢先生談。錢先生請人做翻譯。他說:我談了以後,錢先生有什麼要求?錢先生說,我不能辦一個教會的學校。你要搞教會學校,我不能辦。同時,你要給錢可以,你不能干涉我,干涉我怎麼教,怎麼辦這個學校,那麼我們就不能答應。後來他說,我還要去菲律賓、馬尼拉,還要去臺灣看看還有別的地方可能也要,因為要爭取這個錢的地方很多嘛。完了以後,他回來說,支援你辦新亞。錢先生有一段紀錄寫這個經過。他說,如果一年一萬五千美金如何如何。錢先生說,一萬五千美金,我就頂一個房子。以後就不要再付錢,也不用付租了。另外如果再多就買房子。那個人說,我這個錢要給你們教職員生活的,不是搞房子的。錢先生說,我們這個房子沒有怎麼辦?(笑)後來人家說,你不要急。這個錢還是做學校開銷。關於搞房子的資金我們再另外想辦法。所以他後來有找了Ford Foundation(福特基金會)捐錢。就是很辛苦,那時我已經走了,不在那裡了。

張伯笠:新亞就是香港中文大學的前身了?

余英時:前身。不過還有崇基和聯合兩個學院,共同組成大學。但主要因為新亞書院,才有中文大學。新亞後來不但是耶魯幫忙了,哈佛燕京也來幫忙了。哈佛、燕京最早出錢給我們辦研究所。所以那樣英國人也都重視了,1955年香港大學頒給錢先生名譽博士學位。所以當我走了不久,他們就談要辦第二個大學,中文大學。要把所有的大陸來的合在一起,叫中文大學。

北明:您認為新亞學院對於中國意味著什麼呢?它的意義。

余英時:當然是保存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聲音。錢先生這樣一批人,後來有人把他們稱作「新儒家」,錢先生、唐君毅先生。錢先生也不接受「新儒家」稱號。但是他是儒家毫無問題。我雖然在新亞接受了許多儒家的價值,卻不能稱作儒家,因為,我屬於下一代的人,思想比較新了。話說回來,新亞諸位先生堅持儒家和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很了不起的。如果沒有那個堅持,今天就沒有這個新亞書院。就沒有國際和國內新儒學運動起來。是不是?所以就海外來說,一方面錢先生,一方面熊十力的兩個學生,一個牟宗三,一個唐君毅,這幾位先生貢獻很大的。他們保存了中國文化這一支。然後,共產黨一開放,他們的思想馬上就進去了。而且很受歡迎。現在中共也開始向儒家求救,「儒家熱」、「國學熱」出現了。這又有隱憂了,錢、唐、牟先生的理論、思想等也可能受到曲解。

我自己的問題在這裡:我有自由主義、西方這一面。就沒辦法完全是以儒家為座標。我並不是不同情他們。我認為儒家的東西都應該包括進來。不過我的看法是,儒家從前是治國平天下的,但是今天已不可能。你不可能拿一家學說來治天下。你要知道John Rawls的理論就曉得,它是一個comprehensive theory(無所不包的系統),必須受重視,但不能獨佔文化、政治空間,因為還有其他的學說或宗教。如果獨尊儒家,那回教徒怎麼辦呢?基督教徒怎麼辦呢?但是儒家在私人生活里,它是有很大的重要性,它支配我們的私人生活。所以我認為,儒家是在個人生活這一層面。中國還是應該保存的。因為中國沒有西方式的道德寄託在儒家之內。基督教現在還不夠大,佛教是散的,現在的佛教七零八落的了。你要到臺灣去,可以看到很好玩:臺灣的電視上我看那個佛教徒傳佛教,都是儒家道理!(笑)很奇怪的。(張伯笠:佛教進中國了嘛,被中國文化給同化了)所以這許多東西你可以看出來,錢先生他們保留種子的意義非常重要,非常大的。

當時新亞師生並沒有任何把握說將來會有什麼結果的。我們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自己等於在黑森林裡面走路,一路吹口哨,壯膽。那是拓荒性的。

那時候香港是殖民地,你在社會能有工作,有成就的話,一定要懂英文。沒有英文程度的學生怎麼辦呢?他們要念大學程度的學位怎麼辦呢?所以錢先生搞了這個新亞,一般的目的就是要能令到那一部分學生得到高等教育。

北明:那二十幾個人,您知道下落嗎?

余英時:都各有下落,有些都在教書,也有在新亞教書的,也有的在本地辦中學,還有從事工商業的。現在新亞的校友當然人就多了。大概是1959年左右,政府就開始給津貼了,經濟問題就解決了。否則的話,錢先生當時想,我要不把這個學校交給社會,永遠這樣辦下去,我的學生沒出路啊! 學生沒有出路,這個學校怎麼可能維持下去呢?所以必須變成大學的一部分。這樣,新亞學生畢業以後才能在香港找事做,到外國也可以做事。或者到外國可以上學。所以那時候沒有辦法不走這一步。當時新亞老師也有反對加入中文大學的。你走這一步,就要受到限制。它是香港政府,它是個殖民地政府。它有它的要求。

北明:您說是香港政府給錢?

余英時:是呵。不過今天回頭看,新亞的精神還能維持著,希望很大,最危險的時候都過了。

邵新明(自由撰稿人):余老師,新亞那時候是不用英文教書的。所以您從新亞到外國念書,能念成,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余英時:是不容易的事情。要克服許多困難,不但語文,就是西方史學和社會科學也自覺根基不夠,只好以勤補拙。事實上,我在新亞課堂上學到的東西很少,主要得力於錢先生私下指點,自己找書讀。

錢先生1950年跑到臺灣去搞一點錢,51年又去了。51年去了還沒有好久,就因講演時房子塌了,打破了頭,幾乎送命,一直留在臺灣養傷。1952年我畢業,他都無法回來。老師中我可以受益的只有唐先生一個人。但交往不多。新亞當時連個圖書館都沒有。

邵新明:對,我知道。我再補充一下,那時候為什麼要搞一個新亞呢?那時候香港是殖民地,你在社會能有工作,有成就的話,一定要懂英文。1949年,共產黨在大陸成功,一批在國內受教育的學生到香港來。他們不會講英文。許多人是學者,水準很高。怎麼樣可以繼續?香港有一部分也不懂英文。這些不懂英文的念書,是Chinese track,中文管道。另外還有一個是英文管道。英文管道的最高學府是香港大學。香港大學那時候等於哈佛、耶魯、普林斯頓加起來,(余:都不止。)都不止。就很少人能進去。那麼沒有英文程度的學生怎麼辦呢?他們要念大學程度的學位怎麼辦呢?所以錢先生搞了這個新亞,一般的目的就是要能令到那一部分學生得到高等教育。但是是一個中文的管道。剛才余老師說得很清楚,那個渠道出來的學生是沒有前途的(余英時:絕對沒有前途)。沒有人瞧得起的。

余英時:早期學生主要是大陸來的難民,很少學過英文。新亞也沒有用英文教學的事。一般而言,學生的英文都不行。畢業後很難謀生。我在燕京大學讀過一學期,英文還有一點點基礎。主要靠自修。

邵新明:所以,那時候從新亞算起,加上以前中文管道的高等學府,就叫做「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本來還有個「香港大學」,是英文教學。但是,雖然新亞傳統發展而來的中文大學的教學語言,不進入英文世界主流,但是多年之後,取得學術成就、得到國際承認的,卻是新亞出來的余老師。

余英時:錢先生創立中文教學管道的大學,保證了當時的大陸難民學生對傳統文化的傳承,並且填補了當時中國淪陷之後形成的香港的新需要,平衡了香港大學英文管道的教育方向。現在看來,是很有眼光的。

本文授權、轉載自《多维月刊》2007年5月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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