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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琪:對話作為一種關懷,關懷可以成為一種政治實踐

記錄/莊崇暉

2022年,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舉辦第一屆卓越傳媒人駐校計畫,邀請世界各地傳媒人至學院駐點研究、分享,促進產學交流。10月14日,主辦方邀請媒體人張之琪以「聲音、情感與女性Podcast」為講題,分享從記者到主持podcast的跨界經驗——從紀實事件中覺察人類如何互相關懷?情感是如何在對話中流動?女性居中又呈現何種樣貌?

| 講者簡介 |   

張之琪,中國清華大學哲學學士,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碩士。曾任界面新聞記者,Podcast「隨機波動」聯合創始人。「剩餘價值」曾獲2019年蘋果年度最佳Podcast、最受歡迎新Podcast。「隨機波動」曾被《新週刊》評爲2020年度新媒體,目前是中文Podcast平台「小宇宙」上訂閱量最高的Podcast,曾被The Economist, Politico, WSJ China, 《三聯生活週刊》等國內外媒體報道。(資料來源: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網站)

通過對話,我們都發生變化

「我希望今天一個小時的報告不要哭」,張之琪在演講一開始說出的這句話其來有自。因為她和夥伴經營的Podcast頻道「隨機波動」,就是一個善於傾聽、提供聽眾訴說日常生活中難受經驗、進而共感同理的平台,時常與聽眾互相逼出眼淚。

2019年,張之琪和夥伴傅適野、冷建國共同開創Podcast頻道「剩餘價值」,不到一年就被Apple Podcast選為年度最佳Podcast、最受歡迎新Podcast。然而在2020年2月19日第51集「瘟疫、語言和具體的人:與歷史學家羅新的聊天」播岀不久後,即因議題敏感而被封鎖帳號。但同年3月27日,他們另起爐灶,開創另一個Podcast節目「隨機波動」,同樣成為中國Podcast平台「小宇宙」訂閱數最多、得以依靠廣告收入營運的Podcast之一。

頻道主要在做什麼呢?「對話作為一種關懷」,張之琪表示這是做podcast三年內一直在思考的事。她說,頻道創作過程可能產生很多不同意義,但是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提供一種關懷,尤其是在訪談來賓時,聲音不像文字有嚴密邏輯,更多會隨著時間產生共情。她表示,時間在受訪者和採訪者彼此聲音裡面留下痕跡,記錄了彼此的關係和情感變化。她希望頻道可以呈現這種痕跡——通過對話,彼此都發生變化。她說,對話本身是一種行動,不僅僅是理性交流、訊息交換,或是相互說服和妥協,更是一種關懷、一種傾聽回應、一種「在場」。

用學術和文化視角介入現實事件

實踐「關懷」的初衷,其實和張之琪的記者經歷大有關係。2015年,張之琪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系就學時,就在週刊擔任實習記者,剛好碰上中國北京三里屯Uniqlo事件[1]。當時主流媒體大量報導,社群平台也瘋傳討論。張之琪說,現在媒介環境變化很大,傳統媒體開始轉型成新媒體,流量變成編輯台的考核標準,甚至與組織收入息息相關。結果每個人都想寫有流量的內容,其中以社會熱門話題 (如Uniqlo事件)流量最高。她的實習單位是副刊文化版,為了跟上熱門話題也開始寫這一題,於是誕生一種新的寫作方式——用學術和文化視角介入現實事件。

張之琪分享當時引用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的性史理論,討論在公共空間裡面的性愛禁忌,以及性和生命政治、人口、權力等議題如何交織呈現。她表示,中國的文化媒體探索出一種新的文化評論寫法,也出現一批在某個專業領域(文學、文化研究、社會學或人類學)受過訓練的媒體人進入新媒體工作,例如她與兩位夥伴。
2016年畢業後,張之琪和兩位夥伴在中國財經媒體「界面新聞」文化版工作,並延續文化評論的寫法,開始報導Metoo運動和中國女性主權浪潮等相關議題。兩年多裡,他們做了許多針對性別歧視、性別暴力的評論、年度性別新聞彙整等。

私人的故事其實具有非常強的公共性和政治性,不僅是因為發生在疫情封控的背景,也是因為講述和傾聽是一種關懷,而關懷可以成為一種政治實踐。

關懷可以成為一種政治實踐

「隨機波動」至今上架161集,主題包羅萬象,有性別、歷史、文學、運動、自然生態等,但幾乎都以關懷為核心。2022年4月8日至5月31日,他們推出特別節目「隔離來信」後,收到192封信。來信者多是新冠疫情期間被封在中國各地(上海、吉林、北京、武漢、成都、深圳)、香港、新加坡,英國、美國、澳大利亞、伊朗等地的學生與基層公務員、方艙醫生、酸鹼檢測員、獄警、重症患者志工等。張之琪和夥伴在節目中將他們進出方艙、失業、失去親人的故事一一放送。

「我們都是哭著讀完這些信」她說,私人的故事其實具有非常強的公共性和政治性,不僅是因為發生在疫情封控的背景,也是因為講述和傾聽是一種關懷,而關懷可以成為一種政治實踐。她舉收聽率最高的一集「我們經歷著一種共同的難受,但它不叫政治性抑鬱」為例——時逢烏俄戰爭,世界紛亂情勢四起,很多人都因為擔心政治事件帶來的影響而傷感憂鬱,於是他們邀請心理諮商師到節目中解答。過程中聊到語言可不可以傳達真實感受以及思考?諮商師說:「我努力理解你在說什麼,這件事本身就意味著此時此刻就在一起,在這裡,這件事本身就是溫暖的,就有他的效果」。張之琪當時感覺被他短暫治癒了,聽眾應該也是。不過她也困惑,這種治癒會不會削弱感知力、以及去改變現實的行動力。但她後來想通了:這種傾聽、陪伴、療癒、關懷的過程,其實就是一種政治行動。

聽來抽象,但聽眾給了張之琪信心與鐵證。5月12日,中國汶川地震14週年紀念日,頻道收到一封來自當年倖存者的來信。信中這名四川北川中學學生當年14歲,非常幸運地只在地震中受了輕傷,父母也都倖存下來,但是班上23個同學遇難、隔壁班40位同學遇難。時過境遷,他看到有倖存同學後來吸毒,也有失去父母的同學後來進了監獄。這十幾年,他一直問自己同樣一個問題:「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人」,更因此患上抑鬱症和厭食症。自2008年開始,他強迫自己在地震紀念日做點什麼,但他卻覺得做的事遠遠不夠。直到2019年,這位學生遇到愛人對他說:你可以選擇忘記、你也可以選擇什麼都不做。於是2020年地震紀念日,他寫日記原諒自己,2021他什麼都沒有做,今年他寫了這封信。

張之琪哽咽地讀著這封信的末段:「最近的隨機信箱經常聽見大家因為遠方的聲音而痛苦,而我想說的是,謝謝每一位願意關注我和共情痛苦的人,你們的每一次傾聽和瞭解,都是在為遠方的人盡一份力。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張之琪與夥伴在做的事情,就是「實踐關懷的政治」,透過分擔負面情緒,進而有機會療癒彼此。

照護者擁有絕對權力,而絕對權力就會導致濫用。照護就是長期對抗濫用權力帶來的快感和權力感的一種實踐⋯⋯

我們在Podcast裡協助修補創傷

講座中張之琪特別強調「Care」這個字的意涵包括關懷和照護。

她引用醫學人類學家摩爾(Annemarie Mol)的論述,提到照護邏輯有二種。其一是選擇邏輯,指的是病人應該擁有更詳細資訊、更透明的知情同意,以及更有好的醫護關系,這樣病人就能有更多選擇,也可以有機會做出更好的選擇。張之琪說,但是現實情況是人的身體狀況瞬息萬變,生命的走向不可預期,但一旦選擇出現問題,卻要病人為選擇負責。其二是照護邏輯,意指以病人或弱者視角去審視和建構生活,與環境中的非常態共存,包容選擇隨後帶來的失敗,並且在既有結果上進行修補。

顯而易見,「隨機波動」選擇照護邏輯作為節目的問題意識。張之琪表示,「我們在Podcast裡能做的就是修補工作」,藉由講述自己故事、傾聽別人故事,在文學、在他人經驗中去理解自己的生活,從而去建立語言連結、建立一種公共生活。

女性情感受創時的公共表達限制

帶著關懷、照護的核心思想,張之琪從記者時期開始關注的性別議題,也一直帶在身上。她們在「愛一個人是最小單位的民主實踐」這一集中,聊女導演楊麗娜的作品《媽媽》時,提到當家裡有病人時,家庭會陷入混亂和失序狀態。她認為,當沒有辦法再回到常態時,必須要學會和混亂共處,並且在過程中不去責怪造成混亂的人,反而要和他一起面對。她說,「我們不用正常人的秩序去宰制別人就是一種民主實踐」。

張之琪說,日常生活中經常是女性承擔照護者的責任。她借用日本社會學者上野千鶴子的理論,說照護是一種非暴力實踐。因為相對於被照顧者,照護者擁有絕對權力,而絕對權力就會導致濫用。照護就是長期對抗濫用權力帶來的快感和權力感的一種實踐,女性則經歷更多類似的照護經驗。

除此之外,張之琪在演講中也提到:男性是規則制定者,包括愛、性、權力等規則,「女性像是一出生就走進別人房間,房間裡所有東西都不是自己的」。因此在不同規則下,女性常常在困惑中被傷害,卻沒有辦法講述,乃至於去傷害自己。她進一步說,這種創傷和情感常常被封閉在私領域中,沒辦法被納入宏大敘事,或是難以爆發為一個新聞事件,無法獲得公共表達的機會。

楊麗娜《媽媽》電影劇照。來源:網路圖片

實踐care政治學

「情感和創傷某種程度上構成生活的主體。」張之琪表示,希望透過頻道跟聽眾建立社群,讓更多人可以講自己的故事和日常生活,有表達、形成共識、被政治性的機會。不僅僅是內容生產者的責任,張之琪認為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可以通過傾聽和回應,關懷身邊的人、實踐關於care的政治。

演講結束時,張之琪沒有哭,卻有聽眾哭了。

有人問她,你的工作牽連很多情感,你怎麼處理高強度的情緒?她回答,確實有時候挺累的,但是很值得。很多聽眾會跟她說是疫情管控時開始聽她們的節目,當時不能出門和朋友分享負面情緒,卻能透過節目療癒彼此,她覺得節目的意義就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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