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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氣至純平:在台日本人該如何看待日治時期的台灣史?

記錄/ASTROJOKE

編按:2021年12月7日,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舉辦「日本人為什麼寫台灣史?——日治時期在台日人的台灣歷史像」講座,邀請了成功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後研究員鳳氣至純平,圍繞著其近年出版的亞洲史地書本《日治時期在台日人的台灣歷史像》,到場分享在台求學經歷中對「親日台灣」的觀察與反思。

| 講者簡介 |   

講者:鳳氣至純平,日本横濱人。從小夢想成為消防員,後來愛上三國志漫畫和電玩走上研究中文的路。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博士,現任成功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後研究員、文藻外語大學日本語文系、長榮大學應用日語學系兼任助理教授。

主持:王惠珍,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主編專書有:《譯者再現:台灣作家在東亞跨語越境的翻譯實踐》、《戰鼓聲中的歌者─龍瑛宗及其同時代東亞作家論文集》。

是次講座主要圍繞講者於2020年出版的亞洲史地書本《日治時期在台日人的台灣歷史像》,並從個人經歷逐漸引入「主線三部曲」:「為何談歷史?」、「對在台日人而言,台灣史是什麼?」、從而揭櫫及探究五十年間從事台灣調查研究的在台日本學者的「台灣殖民歷史像」。講者對如上問題作出梳理,進而得出結論。

鳳氣至純平:《日治時期在台日人的台灣歷史像》(財團法人曹永和文教基金會、南天書局,2020)

在台日人在台灣生活的時間慢慢累積下入鄉隨俗,在「台灣」產生意義如安身立命、視台灣為終生之地……建構「想像共同體」的參與,是將他人歷史化為自我歷史的過程。

我在台日兩邊互相喜歡的氛圍當中有落差」 

在台求學期間,日本學者鳳氣至純平開始不斷反思「親日台灣」的真實性。2002年,甫到台灣時,正值日本漫畫家小林善紀《傲骨宣言》中譯本出版不久,書中提出的「殖民肯定論」引起了東亞仇日風潮中的社會波瀾;與此同時,又有徘迴於「懷舊」風潮下的「台灣裡的日本」想像;而到了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後,台灣再贈予日本巨額捐款……

小林善紀:《新ゴーマニズム宣言スペシャル・台湾論》/台譯:《台灣論:新傲骨精神宣言》(小学館文庫,2008)

台灣人這種高度認同「殖民者也有好人、對台灣有貢獻、愛台灣」的「灣生」(註:臺灣日治時期在臺灣出生的日本人)情結,也觸發了鳳氣至純平以歷史、精神史的角度探究日治時期的在台日本人在個人思想、情感和殖民統治的關係。生於1909年的左翼「灣生」中山侑,即是鳳氣至純平的研究對象之一。中山侑跟台灣知識分子密切往來、重視「台灣文化」和大眾文化,卻在1940年代利用台灣人傳統的文化和語言,進行日本帝國的國策宣傳。

敘事的合法性在過去無數「史實」的紀錄和敘述中體現。探索歷史的過程中,基於某個過去,對此賦予意義,加以敘述。歷史敘述者所在的「當下」往往決定歷史如何被記錄、詮釋,包括空間、時間、社會活動、個人經歷的「當下」,也會影響人們看待歷史的方式,形成不同的觀點與評價。一個人的歷史敘述,涉及其「當下」所在的脈絡,以及對「過去」、「當下」甚至「未來」的認知、理想和期望等因素。憑籍這些因素,述史者再透過選擇、詮釋、敘事的作業,對一個「史實」描繪出各自的「歷史」、「歷史像」。

日治期間,官方為在台日人擔保殖民者地位、累積殖民地時間,為在台日人提供了調查的資料和機會。而在台日人,他們所寫的「台灣史」逐漸填補、加強了政府所標榜和突顯台灣文明化的「台灣史」。這個過程不啻將他者的歷史「納入帝國」到將其視為吾人歷史,「有感情地納入帝國」。在台日人在台灣生活的時間慢慢累積下入鄉隨俗,在「台灣」產生意義如安身立命、視台灣為終生之地,參與在「台灣史」當中,與當地人生活、連結,建構「想像共同體」的參與,是將他人歷史化為自我歷史的過程。

台日官民需要殖民地的歷史

台日總督府需要台灣史。在日本「近代國家」的統治原理裡所奉行的國體論(「擬血緣的國家體制」),天皇的身份不啻家長的身份,管治下的日本國民就是天皇赤子、小朋友。

台日官民需要殖民地的歷史

台日總督府需要台灣史。在日本「近代國家」的統治原理裡所奉行的國體論(「擬血緣的國家體制」),天皇的身份不啻家長的身份,管治下的日本國民就是天皇赤子、小朋友。

如果忽略殖民地建設背後的政治、社會現實、台灣人的戰後經驗,以及台灣這個移民社會不同族群的不同經驗、記憶、歷史,我們所認識的台灣、台灣史便是片面的、淡薄的。

對在台日人而言,台灣史是什麼?

早期從事台灣調查研究的伊能嘉矩、「台灣史專家」尾崎秀真、「左翼」作家濱田隼雄、「灣生」作家西川滿、中山侑、中村忠行,《民俗台灣》的池田敏雄、國分直一等述史者為主,同期台人葉榮鐘著作為輔。透過他們的「歷史」觀察「當下」三者和台灣、台灣人之間的關係。

鳳氣至純平在其新書第一章〈以「類似」作為台日連結——領台初期伊能嘉矩漢文脈下的台灣史敘述〉中,以日治時期重要理論家伊能嘉矩作台灣研究的方法為文章主角,其依賴漢文脈,系指與人的思考和感受唇亡齒寒的漢文文體、政治外交文體。透過漢文脈的台灣史認識,用其類似的敘述去寫台灣史。(註:齋藤希史著,盛浩偉譯,《「漢文脈」在近代:中國清末與日本明治重疊的文學圈》

齋藤希史:《「漢文脈」在近代:中國清末與日本明治重疊的文學圈》(群學,2020)

伊能嘉矩的《台灣史談》,他延續儒教道德如忠孝精神去敘述清治的台灣。描述非經由中國為媒介的台日連結——台日傳說、神話的類同性「同文同種」、「同史」,為試圖促成台日一體化的揭櫫。

此外,在第三章〈重整「類似」與「差異」──尾崎秀真的台灣中心史觀〉中,寫到了尾崎秀真(1901-1949)參與總督府「台灣史料編纂委員會」、「台灣史料編纂會」及「台灣四千年史」的展開。其台灣史敘述偏向學術化,著力研究在台日人的台灣中心史觀。於1920年代官方政治宣傳式的歷史敘述失去效果,尾崎秀真摸索論述的進化,藉由學術化尋求具有「公信力」的歷史敘述即「台灣史料編纂委員會」、「台灣史料委員會」。在他眼中的「台灣中心」史觀是因日人居台時間愈久,其面對台灣過去的時間在態度上也有所改變。史論之於國體論,透過「記紀神話」修補國體論運用於異民族統治時所產生的破綻(在日本神話中定位台灣)。史論引申的政治意義在於將台灣納入日本帝國的一環,並製造歷史理由,讓台日與中國的對立,及一起「進出」的中國有了合理性。

而在第五章〈「國」民或國「民」──戰爭動員下的台灣史敘述〉中,則著力於西川滿、濱田隼雄與池田敏雄處於相對開放、多元而含有批判意識的歷史敘述逐漸壓縮、諸多言論被整編到國家體制的年代。比較西川滿、濱田隼雄、《民族台灣》重心的差異,以《台灣鐵道史》、《台灣農業史》、《台灣生活史》去看「國」民文學和國「民」文學的差異。《民族台灣》的台灣庶民史、生活史(透過民俗採集挖掘台灣過去的生活、社會樣貌)、地方史(士林特輯、台南特輯、北門特輯)、「時局下的涼台」是國「民」,即著重民族、民生。濱田隼雄的左翼思想著重台灣農業史、根除「惡」的文學。其國民文學傾向從惡到美、從都市到農村,是從「民」到「國」的過程:

「西川滿偏偏選一個他不熟悉的、十幾個當中只有一個台灣人講的台灣史版本,把它採用在故事裡面,他覺得只有這個故事是美麗的。」

由本來以為台灣沒有歷史,到後來發現台灣的歷史,對台灣生起感情。在其歷來的文藝實踐裡,將「國體的擁護」與「藝術的理念」結合在一起,可以說他是從帝國的視野、且在台灣人之外,熱望台灣的歷史、文化、民俗,並透過藝術化,將其用以補充帝國史,在他關注這個「明亮」台灣的同時,很少觸及、考慮殖民地現實或台日人之間的矛盾。其台灣鐵道史,可以說是重心在「國」的帝國史、南方建設史。而《民俗台灣》作者池田敏雄,卻意識到殖民地上台日人之間的緊張和矛盾,並在以下紀錄了對自身田野的反思:

「我好像是很有同理心地在做台灣民俗研究,但如果太信任我而講太多的話,不知道會不會被秋後算帳」

「我一想到他們總是害怕著某種幻影,總會有種難過的感覺。先不談陋習,每個鄉土都該有它們各自不同的傳承,我認為不用特別感到卑屈或恐懼,應該對自己出生的土地抱持著更多愛和驕傲。手持水煙的老人、大頭鬃的阿婆以燦爛的笑容對我這個來自內地的人,炫耀自己的故鄉,這樣的一天不知何時會來,我相信那一天的到來才是真正內台一如的實現。」

(〈點心〉,《民俗台灣》,第12號(1942.6))池田敏雄)

講者反思池田的殖民意識:他如此清楚意識到殖民地存在的台日人之間的矛盾、隔閡、緊張關係。75年後,這種台日之間的尷尬已消除了嗎?我們(日本人)會否視而不見?

講者手繪台灣史調查學者與台灣、台灣人的關係圖

真正的歷史反思,還有相當漫長的路

尾聲,講者娓娓道來對過去的台灣史作研究後,當下的想法。

日本在台灣的殖民統治確實留下一些近代化建設,現在日本人到台灣仍會遇到受過日本教育,講一口流利日文,甚至朗朗背誦教育敕語,對日本統治時代充滿懷念的老一輩台灣人,這些確實也是台灣的現實,對國家走向衰退期的日本人而言,或許有找回自信、「找回日本」的心理效果。

但是如果忽略殖民地建設背後的政治、社會現實、台灣人的戰後經驗,以及台灣這個移民社會不同族群的不同經驗、記憶、歷史,我們所認識的台灣、台灣史便是片面的、淡薄的。就如本文所探討幾位論者各取所需,協助統治宣傳的台灣史一樣,只不過恣意地看到對自己有利的台灣而已。  

若只是誇耀殖民時代的近代建設且為看到擁有「日本精神」的台灣人而感到欣慰(這彷彿也讓我們看到文明進步史觀與皇國史觀的幽靈),卻不願意嘗試理解台灣為何「親日(或不親日)」的背後原因,只能說台日政治上的殖民地關係或許已結束,但日本人仍未真正脫離心理上的殖民者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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