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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潔華:美麗與危險——身體內外演練的女性主義藝術

右圖:Edgar Degas,Dancers Practicing at the Barre(1877),French

每個有創造力的人都具有自己的特定主題,從個人的經驗中引發, 在肉身線條的光彩及層出的變化中,形成整體的循環,並達到自身的圓滿。

表現性力場

美國美學家朗格(Susanne Langer)以虛幻之力來探討舞蹈,並認為沒有任何一種藝術比舞蹈更不能得到恰當的理解; 包括舞蹈其實表現了甚麼? 創造了甚麼? 跟其他藝術和藝術家、現實世界的關係如何? 朗格最關心的,是人們早已放棄了以簡單和直覺的掌握來理解舞蹈。

朗格認為直覺中的舞蹈,呈現的是表現姿勢中的「基本幻象」,而此等虛幻之力,其實便是生命的運動、情感的形式, 表現了舞蹈創作者的願望、意圖、期待和要求。舞蹈是情感的信號與象徵,是編舞家精心建設的一套「確定和緊密相聯的符號系統」,呈現於肉身所產生的物理力場之上。沒有其他的藝術形式比現代舞蹈更能如此直接地表現自我;而其中的意涵, 便是藝術家們在世界中發現的真實,很想將之展示給自己的同代人知道;所以別小覷這些看似虛幻、現實消失其中的表現性力場。

從前唸美學的時候, 便思索朗格依文化哲學家卡西爾(Ernst Cassirer)思考中所強調的虛幻力場,我因此而非常專注地觀賞舞者在舞台上的跳躍、旋轉、踢踏,以及看似掙扎、抽縮、在台板上盤展以及各種忘我的動作,其後同意朗格所說的,舞蹈的作品曾經威懾、淨化,以及啟迪心靈。朗格也強調肌肉現象,說獨舞的人由於肌肉帶節奏性的動作,以及所感覺到的身體線條,才躍入了他作品的基本幻象或所謂虛幻之力裡頭。在這前提下,我們才會談到與現實的分離、藝術性的轉化、動作的象徵性,以及維格曼(Mary Wigman)所說的:每個有創造力的人都具有自己的特定主題,從個人的經驗中引發, 在肉身線條的光彩及層出的變化中,形成整體的循環,並達到自身的圓滿。

朗格緊從其師卡西爾以各種文化藝術為符號系統的說法, 來闡釋舞蹈經營的虛幻力場。總括一句:人是符號的動物, 而舞蹈則是生命力和情感的形式。儘管卡西爾的理論備受爭議,朗格則強調並不抽象或離地的舞蹈整體觀,甚至談及身份問題。舞蹈的張力,展示的是充滿情感的人生,且作品往往是一條從緊張到解決的生命溪流,箇中有個人的生命感及身份感(sense of identity),因而作品滿載着特殊性、複雜性的情感互動。

編舞者及舞者的表演,使符號化作品的呈現涉及有機的多重性。兩者皆毋須在現實的個人歷史裡,經歷過作品所敘述的情感和敘事的啟迪。曾熟練運用舞蹈語言的身體,會塑出具個人特性及特殊情調的述情形式,從而將之對象化為作品的客體。依直覺理論,創作和觀賞是對作品形式的掌握與認識的活動,是直接的洞悉力,特別是各種形式的一致性、對比、整體合成、和諧性與獨特性,能應用於如蒙特里安(Piet Mondrian)形式主義的構圖及表現性的舞蹈。

朗格指出對舞蹈的理解,便是從直覺如何領受整體表現的情感關係、表現力和形式而開展。她的總結:「凡是沒有願望和衝動去表現任何東西的作品,都不能算作藝術品。(當然還有表現力的高低和優劣)⋯⋯藝術家的生活大體上就是與之鬥爭並不斷取得勝利的一場戰爭。」

母親的身體不是陌生的身體,只是流徙的生活,製造了距離。

內窺鏡創造《陌生身體》

倫敦泰特現代藝術館(Tate Modern)舉行女性主義藝術家哈透姆(Mona Hatoum)的回顧展。這位稱得上是女性主義藝術掌門人的巴勒斯坦裔藝術家,不論她曾否認同這個稱號,其作品的意圖、手法及形式,均流露了女性主義藝術的議程和特色,並富哲學性批判的意味。是次回顧展可見女性主義藝術的基本議程,即使如果也有所謂第二波、第三波甚或後現代女性主義,箇中的質疑與控訴依然強而有力,直指女性主義的核心議題。

哈透姆出生於黎巴嫩之貝魯特,在貝魯特大學攻讀平面設計,並從事廣告工作。其於1975年訪問倫敦期間,黎巴嫩爆發內戰,她被迫流亡,並就讀於倫敦大學史萊德藝術學院。如此背景常被提及,並連到她的作品內容,唯其作品的意涵包括了比政治議題更深刻的部份,在是次回顧展中得以重溫。

甫進展館,被一幅硬照吸引。那是哈透姆於1985年的作品,記述了她在該年份的一項演出。期間倫敦發生了市內的種族暴亂,圖中所見,哈透姆在街道上赤着腳,腳上用鞋帶繫住了雙足和警察皮靴,赤腳在前,皮靴在後,一足一靴地匍匐前行。評者閱讀為當時警察與平頭黨(Skinhead)一族的對抗事件。如此簡潔有力的藝術構思,已足見哈透姆沉着的功力。相近的構思人人有,但再現的品味與格調便見高下。

問哈透姆的深沉格調從何而出,答案不能窮盡。成長艱難,身處的社會面臨大時代衝擊或是個起點, 唯得與個人的敏感度與深刻度雙管齊下,才可帶領進入根本性的思維。哈透姆 1994 年的錄像裝置《陌生身體》(Corps étranger)正是我的至愛。這次得以重溫,我便站立注視了良久,思想哈透姆想衝擊的主客體思維的西方哲學傳統。《陌生身體》對象是哈透姆自己的身體。她把體內檢查的醫療儀器,探進自己身體的每個孔道,耳道、食道、瞳孔、腸道與陰道,把內窺鏡顯示的影像輯錄成錄像,在一個半圓拱形的電視螢幕上播放。那螢幕安置在地上,四周又以圓柱形牆包圍,在兩邊開了道門,觀眾像窺者在洞門外看個究竟。錄像中盡見作者體內的狀況,腸道的蠕動,毛孔與血管隨心臟跳動擴張、收縮。這明明是作者的身體, 是主體存在的內在景況,現在又如客體般呈現他人眼前,甚至是作者自己眼前,成為陌生的身體。

如此消弭了西方哲學傳統中主客體對峙的題旨,其實已在1988年初試啼聲。在錄像作品《距離的度量》(Measures of Distance)裡,哈透姆攝錄了母親在貝魯特家中洗澡的情景, 螢幕上面佈滿了母親的家書,是她跟遙遠的女兒的問候,並盡訴別離後的情意。兩母女的對話聲音,重疊着女兒用英語翻譯母親信件的獨白。評者大可以說戰爭的背景,襯托着親密、離散、飄流、失落。母親的身體不是陌生的身體,只是流徙的生活,製造了距離。

展場中我最愛哈透姆的裝置作品《+和-》(+ and –)。碩大的一個圓框放置在展房窗旁的地上,與泰晤士河為伴。圓框內盡放了沙,一條直徑棒子在圓框中央順時針轉動,節奏不急不緩。耙子的一面撥過的沙子呈平行條狀,顯示了騷動後的效果;但其平滑的另一端則隨即撥亂歸正,直徑棒子經過後, 半邊的泥面又像風平浪靜。兩極互動,緩和而非對立,循環交變,周而復始;破壞而又歸靜,無所謂二元對立。

哈透姆的女性主義藝術,示範了批判的深度、關懷的廣度,以及凝鍊的高度,如此水平,唯有同館展出的荷恩(Rebecca Horn)的作品可堪比擬。

人們常要活於舒適、安穩和快樂的環境,這種狀態只會模糊了對幸福的真正認識。她說:「我常常相信人們在快樂的狀態裡, 難以進行真正重要的事情。」

冒着生命危險的身體藝術

剛在網上搜購行為藝術家阿巴拉莫維(Marina Abramović) 的回憶錄《穿過牆壁》(Walk Through Walls),十分期待再知多一點她忍受痛楚的生平,進而是踏進七十之齡,對自身身體的歷史、藝術的呼召,以及如何隨着身心的呼喚,進行和平的創作。

這自傳不是一部荷爾蒙史,而是跟一個人在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時態下的意志、選擇與勇敢實踐糾結一起的紀錄; 但我想知道和認識的還有阿巴拉莫維自己的思考與態度,如此才是閱讀回憶錄的核心旨趣,即除了鮮為人知的資料以外,還有個人如何看待和怎樣評價自己走過的路。

熟悉阿巴拉莫維的人,總愛問她在種種冒着生命危險的身體藝術中,如何不會驚怕,且能忍受極大的痛苦。他們會記起她年輕時怎樣跳過火圈,吃令神智不清的藥才演出;還有猛力跟人跟牆跟門來個大碰撞,且赤身露體,挨在狹窄的門旁邊, 讓穿着粗厚衣服的人群擠着她的身體而過。當然,我們還會記起八十年代她跟愛人尤利(Ulay)互相嘴啜,運用身體最大的氣力,把對方肺部的空氣吸出,直至彼此缺氧昏迷。還有更早期的,於 1974 年在拿波里斯藝術館,任人處置她的身體。那次她被脫去衣服,刀傷、刮損,還被人用槍指嚇,那些不明和未知的命運,令常人膽顫心驚。

想起阿巴拉莫維,這樣的問題總是並存的:是怎樣的個人歷史推着她走向瀕臨死亡的幽谷?是甚麼堅定不移的信念在她過去五十年的藝術生涯中,幫助她奠定方向,使她橫越歐洲,無所畏懼地演出?據說她在回憶錄中提及各種各樣充滿殘酷的真實家庭史,這都使她視痛苦與死亡為人生歷程最親近的部份。她的曾祖父與叔父因為反對南斯拉夫東正教與天主教合一,在國王設置的宮廷宴中吃下磨碎了的鑽石,不久腸胃出血而死。她的母親更是她一生負面的推動力。女兒忍受不了當革命共產黨軍官的母親,痛恨她的冷酷無情,以及從小強加的壓制,總要與她有別。唯是她不自覺地學習了母親對忍受痛苦的堅持,連醫牙也不用麻醉藥,枕頭下總藏着槍⋯⋯

我常思考阿巴拉莫維對痛苦和女性的看法。痛苦是她的敵人,更是良友。人們常要活於舒適、安穩和快樂的環境,這種狀態只會模糊了對幸福的真正認識。她說:「我常常相信人們在快樂的狀態裡, 難以進行真正重要的事情。」雖然我不嚮往痛苦,但她所說的卻又不容否認。或許倒過來說,人們不想面對不能控制、難以明瞭的命運,亦不願深入體會人生的條件與莫明的真實,寧願活在暫且仍可張羅的美食、可裹身的舒適, 以及使感官滿足的即食娛樂和旅途的繁花觀景裡,讓手機說明及證明了此生的幸福。

阿巴拉莫維說女人的成長,總是載着對愛情、友情和婚姻的憧憬,她們不準備像男人打仗般去承擔甚麼。這話聽來當然不算準確。阿巴拉莫維認為身體的痛苦是穿過牆壁以及走進秘密之門,當人知道如何控制肉身的痛楚,即能調較忍受痛苦的程度,那麼恐懼便會相對減少。如此,經過自然分娩的女人便相當勇敢。阿巴拉莫維說自己從未想要生育,但她能善用在公共演出空間裡的、公眾的能量來克服恐懼。這點最耐人尋味。

她說在私人生活裡,她對痛苦並不熱衷,但如何穿過五十年藝術生涯的牆壁,肉身仍是有記憶的吧。


(三篇短文節錄自文潔華《緣身記:一位女教授的七十七場哲學沉思》,感謝手民出版社授權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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