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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年代】林雪虹:我們往何處去

文/林雪虹(思想空間專欄作家)

最近我一直在想搬到天津這件事。這座城市對我們具有特殊的意義。那是夏木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十七年前,我們在那裡相遇,很快便墜入愛河,輕易就說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話。「我們當時相愛而實在無知。」我想那時的我們都未能真正明白婚姻究竟意味著什麼。

一切都是新奇、刺激的。這是我對這座城市最初的感受。我將在這裡生活兩年。在此以前我從未去過任何國家。我作為旅居者的身份將由此確立。每一天都是一個起始。

這是一座有點尷尬的沿海城市。沒有像科尼島那樣吹著有著海水的氣味的風。這座城市很容易被忽視或不被看好。它是北京人度週末的地方。「去那兒逛逛,買買東西。」人們這樣說。

自行車。排山倒海的自行車(這般壯觀的景象如今早已消失)。傍晚時分,立交橋底下,下班的人騎車迎面而來。旁邊就有賣柿子或冬棗的小販。女人裹著粉色或黑色的紗巾騎車。那是為了抵擋沙土對皮膚的侵蝕。那時候的北方城市經常被沙塵暴折磨。空曠的校園裡,桌椅常常是佈滿塵土的。女同學會用紙巾擦拭桌面,男同學則不這樣做。上課時,他們會直接伏在桌上打盹。

你對站在機關大院門口的門衛感到好奇。當時你還分不清解放軍和武警的區別。那兩個門衛使你想到戴著高高的熊皮帽的英國皇家衛隊士兵。你走上前,用柯達拋棄式即可拍相機照了張相。一個武警立即走過來阻止你這樣做。他冷冰冰地指著一個寫著「衛兵神聖,不可侵犯」的告示牌。原先你對它還是不以為意的。

寫有「衛兵神聖,不可侵犯」的告示牌。圖片來源:資料圖片

那時候戀人們的去處還不是很多。大學生或偷情的男女去那種「四小時八十元」的鐘點房。那些廉價旅館總是讓人面紅耳赤和感覺時間很緊迫。有的住在大學宿舍的男生會給每個室友十塊錢,讓室友去網吧通宵玩遊戲或看電影,這樣他們就可以帶女友回寢室過夜。沒有人會面露難色或抱怨,因為下一個需要一張床的人很可能會是自己。

我們去「小橋流水」或隨便一間教室。「小橋流水」是我起的名字。那是津河邊的一片草坪。從前那條河臭烘烘的,被附近的人們戲稱作藍色多「惱」河。風和日麗時,我們在那裡坐到天色變黑。冬天來了,我們就回到教室裡。那時候總會有空蕩蕩的教室。

這是一座有點尷尬的沿海城市。沒有像科尼島那樣吹著有著海水的氣味的風。這座城市很容易被忽視或不被看好。它是北京人度週末的地方。「去那兒逛逛,買買東西。」人們這樣說。的確是這樣的。古文化街、濱江道、大胡同、鬼市,或隨便一棟居民樓一層的小商鋪,總會有讓你願意掏錢包的東西。有段時間,我經常到氣象台路買匈牙利男人烤的煙囪卷(Kürtoskalács)。誰能想到在那棟簡陋的居民樓裡有人賣塞凱伊人的傳統點心呢?

我們還去新文化市場。文藝青年到那裡買書、外國雜誌和打口帶。那是一片萬物野蠻生長的叢林。我第一次知道「波西米亞」這個詞就是在某間狹小的書店裡。到處都是安妮寶貝(如今她的名字是慶山)的小說。無數大學生都迷戀那些憂傷、自戀,甚至有點無病呻吟的愛情故事。

這一切已不再重要。最終我將發現這座城市僅僅是我又一個旅居的所在。

也許我們的愛情在有些人眼中就是憂傷、自負的。那時候我參加的教會有一個高貴(這應該是她會喜歡的形容詞)的女人。由於她的丈夫是一家五星級飯店的總經理,所以他們全家都住在飯店頂層的服務式公寓裡。那個女人很熱情、好客,經常在家裡辦禱告會或請教友吃飯。她還喜歡給年輕人各種建議或忠告。我記得她曾似笑非笑地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你們將來一定不幸福,因為『信與不信不能同負一軛』。」

多麼可怕的預言(詛咒)。令人不寒而慄。所幸它從來沒有應驗。不過幸福又是什麼呢?

真正令我害怕的是再也無法從那座城市走出來。我害怕無法離開的感覺。這就是這些年來這片土地強加於我的恐懼。諷刺又可悲的是,我曾經視這片土地為我出逃的目的地,是我逃離烏拉港的烏托邦(天知道當時我有多天真)。

不要像鮭魚洄游那樣。鮭魚在秋天溯河而上,抵達目的地後便會死去。

我開始思索這件事的意義。感覺像是有什麼在等待著我們。我想到了一百多年前霍勒斯 · 格里利(儘管對誰是作者這個問題至今還存在爭議)說過的話:

「華盛頓不是一個居住的地方。房租高昂,食物差勁,灰塵令人惡心,而且道德敗壞。去西部吧,年輕人,去西部,和這個國家一同成長。」

這說的不就是今時今日的北京嗎?

那麼天津有什麼?

昨天我在庫布里克讀了卡佛的《阿拉斯加有什麼?》。故事中的男女打算搬到阿拉斯加。女人說她很快就會得到一份阿拉斯加的工作。男人說他一直想去阿拉斯加。當他們把這個計劃告訴朋友時,朋友對此表示困惑:

「阿拉斯加有什麼?」

「你們去阿拉斯加做什麼?」

「你們在阿拉斯加能干些什麼呢?」

這一切已不再重要。最終我將發現這座城市僅僅是我又一個旅居的所在。它還是一個適合夏木養病的地方。總而言之,我們已經採取行動。我開始在貝殼網找房子,夏木也開始賣我們不想要的書了。我們會有錢給我買一張書桌。我一直沒有自己的書桌。這些年來我都是在床上寫作的(此刻夏木就在旁邊熟睡)。

去西部吧,年輕人,去西部。

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著、余國芳譯:《能不能請你安靜點?》(寶瓶,2011)

在餐桌上,我們談論最多的是遠方和這個國家。隨著時間流逝,我驚訝地發現身邊有一個又一個的人離開這裡,或是正在為離開這裡做各種準備。我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離開,哪怕只是離開一年半載。為了過正常的生活,呼吸自由(何其寶貴的東西!)的空氣。我熱切渴望當我的這些「中國記憶」告終時,我的新生活也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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