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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明:讀外文系的人,只是寫寫情詩的文青而已嗎?

文/王智明(中央研究院歐美所副研究員,陽明交通大學社文所合聘副教授)

* 本文摘錄、編選自王智明:《落地轉譯:臺灣外文研究的百年軌跡》結語,標題及小標題為編者擬。

一個成功的講師應該是一個巫師,唸唸有詞,在神人之間溝通兩個世界,春秋佳日,寂寂無風的上午,面對臺下那些年輕的臉龐,娓娓施術,召來濟慈羞怯低迴的靈魂,附在自己的也是他們的身上。吟誦之際,鑑然揚起所謂金石之聲,那真是一種最過癮的經驗。一堂課後,如果毫無參加了召魂會(séance)的感覺,該是一種失敗,詩,是經驗的分享,只宜傳染,不宜傳授。

—余光中(2000: 45)

與西洋文學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第一次接觸西洋文學,應該是1992年的夏天。那年,還在五專就讀三年級的我,意外獲得到東海大學參加暑期英文研習的機會,那也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讀大學是什麼意思。對當時的五專生來說,大學可望而不可及,因為雖然專科畢業參加插班轉學考的風氣頗盛,但社會上普遍存在技職生等於放牛班的想像,也因此去東海上課,對當時的我來說,不僅是參加研習而已,更是暫離專科習氣,一窺大學堂奧的難得機會。

還記得報到時,每個人都領到一本沉甸甸的大書,那是第五版的《英國文學諾頓文選》下冊,米黃色的書封,內頁聖經紙上印滿了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厚達六、七百頁,簡直就是本只宜遠觀,不容褻玩的天書,但它的沉靜厚實也為英國文學增添了無比的光輝,彷彿人生的智慧、西方的菁華,盡在此中,擲地有聲,持之震動。

主講文學課的,是時任東海外文系主任的德代傑(DavidDecker)和他的夫人楊音美教授,第一堂課就從法國大革命和工業革命講起,解釋浪漫文學興起的歷史背景。在六個星期的時間裡,我們閱讀《諾頓文選》上華茲華斯、布雷克、彭斯、雪萊、拜倫、濟慈等人的詩作,隨之搖頭晃腦,聽得一愣一愣。

當時,我還無法理解布雷克的神秘詩意,不知道為何華茲華斯的〈我們七人〉算是一首浪漫詩,也讀不懂他的〈廷騰寺〉,但對他〈露西〉詩中的濃烈情意倒是頗有共鳴,畢竟像是彭斯的〈紅玫瑰〉那般熱烈直率的情感,對自由與愛情的強烈渴求恰是青春年少對生命的期待。浪漫詩果然不是浪得虛名,而真是「即時的真情流露」(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feelings)啊!西洋文學,果真是情感的文學,想像的創造。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 (《英國文學諾頓文選》)系列叢書

當然還想不到這許多,也還不明白歷史與文學的關聯何在,但是文學是情感的,情感源於歷史的想法,倒是在腦海裡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不過,當時略感狐疑,卻不甚在意的是,為什麼從浪漫主義講起?浪漫主義之前有過什麼樣的文學?以浪漫主義為起點的文學觀又意味著什麼?畢竟不是所有的浪漫詩都是「浪漫的」,那麼文學獨尊「浪漫」是為了什麼?難不成詩歌都是荷爾蒙作祟的結果?這個「浪漫」文學的歷史真的只有法國大革命和工業革命而已嗎?若是如此,我們怎麼理解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和〈偶然〉,怎麼看待郁達夫的《沉淪》和郭沫若的《女神》呢?當時的我,當然還想不到這許多,也還不明白歷史與文學的關聯何在(瓦特的蒸汽機怎麼會跟浪漫詩發生關係呢?),但是文學是情感的,情感源於歷史的想法,倒是在腦海裡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東海活動結束,我暗自下了決心,要插班考大學,因為離家獨自生活的大學時光實在太愉快了,一想到「由你玩四年」就不禁怦然心動。恰巧開學後學姐將準備插大考試的補習課轉給我上,我便一腳踏上了準備投考外文系的不歸路,從希臘羅馬神話與聖經文學讀起,再而《十日談》與《神曲》,恰巧補習班老師也是用《諾頓文選》為教材,從導論而文本逐一履勘,說明文學運動的發展、相應的歷史以及代表性的文本段落,以應付選擇、名詞解釋、作品辨識與申論等不同題型。

這當然不是巧合,而是升學考試之必然,補習教育尤其尊重課綱與傳統,只要它落在考試的範圍內。也因為如此,我對西洋文學概論這門外文系新生多感畏懼的功課反倒覺得親切。不過,真進了大學才發現,外文系不只是文學而已,尤其當年的清華外語系,在學生間素有「新馬大本營」之稱。這裡的「新馬」指的是「新馬克思主義」,只是當時自己對此也是不甚了了,雖然上了于治中老師的「意識形態」和「符號學」,也修了陳傳興老師的「類型電影」和「精神分析」,但前者讀得迷迷糊糊,後者睡得東倒西歪,又因緣際會地錯過了廖炳惠和陳光興兩位老師,因此,所謂「新馬」,我也只是看了個影,摸不著邊。直到上了梁耀南老師的小說選讀和客座教授威雷伯(Rob Wilson)的後殖民理論,才慢慢體會到文學研究是怎麼一回事,也才開始理解理論、文學與文化研究的關係,找到一條或許可以摸索前進的羊腸小徑。

在當前全球化與新冷戰的雙元結構中,具有百年歷史的外文研究應該如何反思自身的建制軌跡與學術責任,既為腳下的土地盡心盡力,也為遠處的文學和人群聊表心意?

外文系的責任與承擔?

以上的記述只是極為個人的經歷,不足為外人道,但大致可以側面反映一些時代的印記與外文系的變化,以及形成這部書稿最初的素樸思考:亦即外文系的歷史從何而來,教研傳統如何形成、經歷了什麼轉變,又為了什麼變化?具體而言,由史入文、貫通古今的教學方法怎麼開始的?外文學者如何溝通中外,為何進行比較?文學理論、文化研究和族裔文學如何影響了外文研究的發展?在後殖民理論影響下的外文研究又該怎麼進行?外文研究如何與臺灣社會互動,發揮影響?當前的學術發展又該如何總結、回應與承繼百年的歷史軌跡,面對時代的變化?作為外文系的學徒,我們身上究竟銘刻了什麼樣的歷史,得要承擔什麼樣的責任和業力?難道讀外文系的人,只是能說英語、捧讀過《諾頓文選》、偶爾耍弄幾句莎士比亞和雪萊,寫寫情詩的文青而已嗎?真把文學和批評當成事業,而不只是一份職業,又意味著什麼、要有什麼擔當?我們的前輩到底做了些什麼?作為後輩,我們又該走上什麼樣的道路?

這本書稿便是在這樣的心情與困惑中誕生。它嘗試在故紙殘卷中追索外文研究在殖民與現代交界處的多重源起,思考這門學科的作用和意義,並藉著翻讀前輩學者的著作,揣想他們著書立論時的企圖和心境,思考時代予以他們的考驗以及他們的回應。

同時,它也試著在學科的發展和變化中,掂量思想與社會的關係,特別是文學與政治的應對、理論對主體的模塑、情感如何引導知識和批判,以及種族身分如何改變我們對「人」及人文的理解。尤其在當前全球化與新冷戰的雙元結構中,具有百年歷史的外文研究應該如何反思自身的建制軌跡與學術責任,既為腳下的土地盡心盡力,也為遠處的文學和人群聊表心意?

外文學者的使命感,如果有的話,始終來自一種「入世」與「淑世」的世界觀,亦即「我們」總是與世界相連,想要進入自由普世的國際人文想像,我們就需要多方面去理解構成世界的力量……

野望與焦慮並存,自傲與恐懼同在

透過「落地轉譯」這個標題,本書企圖指出:作為一門現代學科,百年來外文研究所做的不外是在中外文學的邊境上進行思想的搬運、辯詰、調和、轉化與吸收,既要以他山之石,予己攻錯,又要改造自己,不落人後,以求躋身現代國家之林。因此,野望與焦慮並存,自傲與恐懼同在。也因此,我們常在攻錯與改造之間進退維谷,在落後與前進之際焦躁不安,從而忘記了西方雖是我們借鑑的資源,卻未必代表我們的去路,我們的來路儘管坎坷,前途卻未必只能曲折。

問題在於,我們的參照是否適切,目標能否明確?畢竟外文研究的關鍵,從來就是關於外文「之外」的思辨,也就是,我們對立身的空間(相對於中文系、臺文系和英美的英文系)是否有足夠的認識,對學術的要求(研究的範圍與方法)是否有正確的期待?

長久以來,我們的目光一直關注在外,向著「外國」的風景、追逐「西方」的諸神,而忽略了「外國」和「西方」從來都只是相對的概念、關係的指涉,而非固著不變,永誌不改的地理、種族和文化實體。相反地,外文「之外」總已包括了我們,以及那些不同於我們,且尚不被「英文」所包含的種族、語言和文化他者。易言之,藉著「外文」兩字,我們不僅將自身「包括在外」,也將非西方世界「排除在內」,進而藉「比較」和「理論」將自己和西方置放在一種單偶關係之中,彷彿這是愛情的世界,容不下一粒沙子,遑論那些散落在兩造之內與之間的「第三世界」。

是故如何在外文研究中重新展開第三世界的視野,藉著質問外文「之外」,予以深化,當是反思外文研究歷史軌跡的題中深意。也就是說,從研究西方轉向研究第三世界,乃至構成當前世界的語文階序、種族邏輯、體制結構、地緣政治、全球運籌、經貿動勢等,才是外文研究應該開展與深入的方向,也唯有透過這條追問這個世界如何構成的批判思路,我們才能真實有效地理解和分析西方,面對和處理我們自己的問題。

在知識解殖的道路上,我們不能只依賴西方的資源和自身的意志,也必須借鏡和觀照同樣身受其苦的其他夥伴,在多重關係的結構中,重新思考自身的歷史、位置與承擔。這同時也意味著,我們必須撥開外文等於英文、外國等同歐美的想像迷障,深入探索「外」的多樣與異變,剴切反思英文與歐美對外文想像的籠罩。我們應該捫心自問,除卻歐美,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有多少?少了第三世界的介面,我們又能對歐美與自己有什麼樣的的理解?

回首外文研究的百年前塵,我們不難發現,外文學者的使命感,如果有的話,始終來自一種「入世」與「淑世」的世界觀,亦即「我們」總是與世界相連,想要進入自由普世的國際人文想像,我們就需要多方面去理解構成世界的力量,同時批判地認識到,普世的自由人文主義也是一種殖民現代性的壓力與不義。歐美固然重要,但絕非唯一;以歐美為師,不表示就得毫無保留、全盤接受。在這一點上,吳宓、梁實秋、夏濟安、顏元叔等前輩學人展現了相當骨氣;他們或許有時代與個性的局限,但他們的視野是開闊的,學術實踐的意義是深遠的,也深深地扎根在腳下的土地裡。

因此,「落地轉譯」不只是對西方思潮跨地行旅的在地表述,亦是對外文研究任重道遠的誠實理解。

《落地轉譯:臺灣外文研究的百年軌跡》
新書線上講座


時間:
2022年2月18日(五)
10:00-13:00

講座嘉賓
主持人:馮品佳
與談人:賀照田、梅家玲
王鈺婷鄭亘良陳春燕陳光興王智明

* 中文演講英文同步口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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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智明:《落地轉譯:臺灣外文研究的百年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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