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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華文出版回顧 · 香港】鄧正健:政治紅線當前,低調進行文化「戰術」

文/鄧正健(香港文化評論人)

編按:2021年將盡,思想空間邀請來自台灣、香港、中國大陸及星馬的評論人,分別對本年度四地華文出版作出全貌觀察,並為該地區年度出版生態提煉出一個關鍵詞。本文邀請了香港文化評論人鄧正健,以文化上的「低度對抗」,為2021年香港重要出版事件及整體面貌作出精要評述。

文章原題為:〈低調地進行文化「 戰術」:2021香港書業狀況〉,標題與小標題為編者擬。

香港民間對政治變化的最深刻感受,是公民社會的衰退。用「衰退」一詞形容現況,可以能是溫和或不甚準確,有些人會用「崩壞」甚至「滅亡」這類激烈詞彙,而我覺得同樣不甚準確,它頂多只反映了好一部份人在兩年多(甚至更長)來無法梳理的集體情緒,卻並非真正反映民間在面對政治壓力、跟試圖維持公共論述空間之間的張力。

我認為比較接近現實的是,自1997年回歸後開始萌芽、並循著本土意識、政治覺醒與大型社會運動一同發展的本土公民社會,已在過去一年之間解體了。然而「解體」不等於「消失」,而是在形態上變得零散、分眾,人們論述轉向低調,避險;而心理上,則表現出更為韜光養晦、深耕細作。

國安法設下的政治紅線並不清晰,但誤觸紅線的代價卻可能很大,故令書商必須步步為營。

政治紅線及民間檢舉

2021年的書業狀況,看似平淡無奇的。在年中,停辦一年的香港書展復辦,氣氛卻已大不如前。過去成行成市、涉及香港和中國政治敏感議題的書籍幾近消失,書商有意識地進行無可奈何的自我審查,不再出版或出售有政治風險的書籍,以免遭到檢舉。不過即使是「自我審查」,仍有一定難度,原因是國安法設下的政治紅線並不清晰,但誤觸紅線的代價卻可能很大,故令書商必須步步為營。

另一宗類似事件發生在十月。建制媒體《大公報》以頭版指控香港誠品書店出售一本名為《八國聯軍乃正義之師》的書,《大公報》認為此書歪曲八國聯軍侵華史實,並聲稱已有市民向國安處舉報。而誠品亦於同日將此書下架。資料顯示,此書徵引史料,指義和團殺害在華洋人,故各國才派聯軍救援。書中觀點顯然有違內地史觀,亦被親建制陣營描述為替西方侵略者洗白,甚至是煽動對中國的仇恨。此事最終不了了之,卻清楚說明了建制對書業的批鬥方式。

還有香港康文署轄下的公共圖書館,今年屢屢發生書藏下架事件,凡涉及社會運動、反對派政治人物(如黃之鋒、黎智英、戴耀廷等)、六四等政治敏感議題的書籍,均被有系統地檢閱並下架。連帶一些相對軟性的藝文書籍,像哲學普及團體「好青年荼毒室」的哲普著作,詩人周漢輝、曾詠聰和陳李才的詩集等,都發現被取消借閱。圖書館從沒解釋以什麼標準判斷一本書籍是否需要下架,只一直聲稱若發現某書「涉嫌違反國安法」,就會下架。

我估計,正如誠品事件一樣,親建制陣營私下向圖書館檢舉肯定是有的,並且不是個別事件。

上述事例反映了香港書業的三個近況:

一、民間檢舉風尚已成。書商和作者均無法掌握,親建制陣營中有哪些人及為了什麼原因,會有組織地作漁翁撒網式檢舉,但估價可能與政治表忠與爭奪文化資訊有關;

二、媒體光譜嚴重失衡。自《蘋果日報》負責人黎智英及報館高層相繼被捕,而令報紙停刊後,非親建制的媒體已所餘無幾,比較有影響力就只剩下網媒《立場新聞》和《眾新聞》。在輿論戰上,形勢亦因此變得一面倒,當親建制媒體對任何出版發動攻擊時,幾已沒有反對聲音的輿論空間了。

三、文化界轉趨低調。過去每當出現似的審查事件時,文化界均會積極發聲,更會對相關議題作深入討論,但在媒體版塊失守、政治風險巨大的情勢下,書商、作者和評論人都有默契地選擇低調對待。他們最多只是陳述事件,卻不作任何針對性的評論。

事實上,情況並不如想象中那般崩壞,在近兩年的疫症陰影中,反而出現了獨立書店的小陽春。

香港出版業的低度對抗

文化研究領域中有所謂「戰術」(tactics)的說法,論者多徵引法國理論家德賽圖(Michel de Certeau)的理論,指所謂「戰術」,即不與體制作正面、直接的政治對抗,而是在日常生活的不同細節裡,施行分散、迂迴、無聲無色的對策,以保持一定程度的文化自主性。現時香港文化界就是瀰漫著一種找㝷「戰術」的氣氛,即在安全地避過了一切政治風險的前提下,將事件盡可能做到最多。

事實上,情況並不如想象中那般崩壞,在近兩年的疫症陰影中,反而出現了獨立書店的小陽春。

近兩年新開的獨立書店為數不少,不只各有特色,更籌辦了各種講座、讀書會和文化活動,參加者眾。至此,閱讀彷彿成了人們保持連結的一種方式,當主流輿論被建制籠斷,這些獨立文化活動也化整為零,在社交媒體和異見網媒中低調地傳播,低調地進行。當中沒有什麼文化論述生產,更枉論是集結成更堅實的民間力量,卻以一種低密度、潛隱和緩慢的方式維持香港社會的民氣。

因此,既令人意外又不應感到意外的,是2021年的香港書籍出版,居然仍維持著相當強烈的本土政治意識。

官方對於政治書籍的打壓雖是鋪天蓋地,卻並非無孔不入,政治異見和有關社會運動的書籍雖絕跡「三中商」(香港三大連鎖書店「三聯」、「中華」和「商務」)和公共圖書館,但仍能在獨立書店內找到;對政治運動作歷史整理及學術分析的書籍,只要沒有明顯宣揚反政府立場,依然能夠出版,例如香港記者協會出版《反修例風暴:採訪戰場》及學者李立峯所編的《時代的行動者:反修例運動群像》

另外更有不少異見人士的文集,也相當暢銷,如民主派前立法會議員邵家臻的《石牆生花:坐監記及其他》及吳靄儀的《不中聽文集》等,後者更是火速絕版。同樣火速絕版的還有「佔中三子」之一陳健民的《陳健民獄中書簡》再版,在獨立書店裡也是一書難求的。

這些類別的政治書,因沒有直接觸及「煽動顛覆政權」的紅線,而得以繼續在獨立書店裡出售,而民間亦籍著對這些書籍的低調搶購,以保持某種政治熱度,當中包含了相當複雜的集體情緒,既有創傷和盼望,也有力圖保存歷史記憶的況味。這種閱讀情態,更與關注因反修例運動而被囚人士(俗稱「牆內手足」)的氣氛發生共振,例如有匿名者曾與關注囚權組織「石牆花」等組織合作,發起「和你讀書,我很愉快」活動,籌集書籍轉送「牆內手足」。

由此,閱讀亦成了在2021年裡,讓民間繼續與2019年的政治時空保持連繫的紐帶。

一些呈現香港城市文化歷史,卻未涉政治史觀的書籍,亦成了本年香港本土出版重要的一個版塊。

本土文化與香港身份書寫

另一方面,香港本土文化依舊是香港本地出版的大題目。

在香港書展裡,就出現了幾部有別於官方史觀的另翼香港史論著,像署名「LAST MINUTE香城史」的《空白的一百年——教科書不會告訴你的香港歷史》,及盧斯達的《如水赴壑——香港歷史與意識之流》等。歷史話語權的爭奪,向來就是文化政治抗爭的重要手段,在書展中,這兩本書均有著被檢舉的風險,最終安然渡過。然而這也揭示了香港木土史論是一項高風險出版,尤其容易被標籤成分離主義而誤墜國安法網。

大概不是湊巧的是,一些呈現香港城市文化歷史,卻未涉政治史觀的書籍,亦成了本年香港本土出版重要的一個版塊。

例如關於建築的(黎雋維、陳彥蓓、袁偉然著:《迷失的摩登——香港戰後現代主義建築25選》)、關於老店的 (林曉敏:《香港遺美:香港老店記錄》)、關於街道的(香港文學館編:《我香港,我街道2》),或甚是對香港文化史的文學轉化(董啟章:《香港字:遲到一百五十年的情書》)等,共同構成了一種「政治新常態」下的「新——懷舊」意識。過去香港文化的懷舊情緒,一直與文化保育運動有關,先是對資本主義地產霸權的反抗,再是透過文化保育去建構未曾真正出現過的本土文化身份。

但隨著近年香港本土身份的政治轉向,「香港人」的共同體認同在反修例運動中已有著相當高的完成度,卻又隨著政治風向突變,旋即被強力打壓。於是,「香港人」的認同再次轉而投射到城市和民間的文化保育議題之上,這無疑是一種對「香港人」及「香港文化」可能將會迅速消失的集體反應。

可是,跟過去保育意識不一樣的是,昔日的文化保育是基於一種「我們不曾知道自己的文化歷史,現實需要重新挖掘並保存」的信念,而今天則是認為,「我們珍而重之的本土文化馬上就要被外力輾壓摧毀了,現在必須力挽狂瀾地拯救它」。這種外力,就是眾所周知的來自北方。

似乎既考慮到香港可能難以出版,大概亦關係希望將香港社會運動論述投射到台灣及海外,儼然就是一種文化政治論述的「花果飄零」。

花果飄零,打開華文市場的跳板

最後,2021年中發生了一件讓很多香港人感到高興、卻因無法表達這種心情而感到壓抑的文化事件:紀錄片《時代革命》奪得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仍留在香港的香港人因可能無法在香港看到這齣電影而極度沮喪,同時亦聽到已移居台灣及海外的香港人大肆討論這部電影。這番心情,赫然應合了另一部獲得金馬獎的香港電影的戲名:《花果飄零》。

「花果飄零」是六十年前唐君毅的名言,象徵著一種為了逃避極權輾壓和文化滅絕而流徒海外的集體情感。它居然在今年的香港人身上重現了。由於香港前宗主國英國的新移民政策,大量港人(包括部份政治異見人士)已移民英國,並逐漸形成香港人社群。但在台灣,卻由於文化上更為親近,也逐漸形成了一個旅居台灣的香港文化界圈子了。我對這個圈子並不了解,我所知道的是,不少文化界朋友已在台灣落腳了。

台灣出版業比香港出版業興盛,一向都是部份香港作者的出口,他們或是將台灣視為作香港出版市場難於容納之書籍的另類選擇,或是作為作者打開整個華文市場的跳板。在反修例運動中,港台之間的「命運共同體」意識大大增強,台灣民間對香港政治和文化的興趣亦與日俱增,在香港政治高壓之下,台灣更可能逐漸成為香港「禁書」的出口。

在去年,香港政治學者馬嶽就在台灣左岸文化出版了《反抗的共同體:二〇一九香港反送中運動》,這可能是第一部系統分析反修例運動的學術著作;在今年,則有青年香港學者黎恩灝的專論《破解香港的威權法治:傘後與反送中以來的民主運動》,由台灣新銳文創出版。兩書在台出版,似乎既考慮到香港可能難以出版,大概亦關係希望將香港社會運動論述投射到台灣及海外,儼然就是一種文化政治論述的「花果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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