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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跨過了禁忌的前浪,如何繼續書寫性/別

我很慶幸我寫作的時間點卡在這個對臺灣、對整體華文文學都是一個重大的潮流中。重要的時潮不保證出好的文學作品,但對撲打來的巨浪,我還是要說,有更大值得努力的機會與空間。

作家所屬的世代影響他的作品,甚且影響到他在文壇上的地位與成就。但像在任何其他的範疇,當然也有例外。這「例外」有可能是助力、先行者,成就一番豐功偉業,也可能生不逢時,導致一事無成。

華文小說中最跳脫的成功例子非張愛玲莫屬。十九世紀上半場,中國在列強外侵、憂國憂民的主旋律下,成就的,應該是魯迅、老舍、茅盾、巴金等等這樣的作家和作品。大概怎麼都沒有料到,當時被認為寫小情小愛、在類八卦雜誌刊登的張愛玲,之後在港臺受歡迎也罷,在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後,居然也穩居最被多方稱許的作家第一名。直到今日,聲勢不衰。還會延續多久?值得關注。

在主旋律之中廣獲盛名的,在文學史中多到不勝枚舉。現在疫情當頭,就不妨以寫《愛在瘟疫蔓延時》的馬奎斯為例。這個我認為二十世紀作家中可以排到前三名、我極喜歡的作家,他和「魔幻寫實」潮流相互幫襯,達到了兩者的最高峰。

那麼,臺灣作家和他(她)的時代,又有怎樣的關聯呢?這本書當中談論的性別、性,無疑的可以作為一種觀照。

我,和年齡與我相近的作家,大概從一九五〇年前後出生的這一代,可以說是這個時期有機會行走於風尖浪頭的一代。我們來自戒嚴的白色恐怖;高壓的「中華文化復興」教育;嚴格的傳統君父社會制約。可這樣的時代背景,給予我們開創的機會。只要我們有足夠的前瞻性、足夠的勇敢。

我是一個作家,不是一個學者,所以就只以我個人作例子,或可作為參考。六〇年代末我發表第一篇小說〈花季〉,首度觸及了青春期萌發的性;八〇年代的《殺夫》,寫於「美麗島事件」後,性成為暴力的侵入並帶來死亡;《迷園》則開始了國族論述。

到了九〇年代,性與政治兩者結合,《北港香爐人人插》展開兩者之間的關聯,而且著重於女性,便在在都挑戰到了當時社會的禁忌。名人來對號入座,其實可能只是將潛藏的問題引爆出來。隨著抗爭得來的臺灣民主化與自由, 在政治、性別、性的書寫, 在上個世紀九〇年代末期達到了高峰。當酷兒、女性主義、同志書寫群出後,我們看到了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我們可以書寫任何想要的,只要你(妳)有足夠的才華,而且,五〇年代出生的我們,還沒有老到不再能創作。

我則自許作為一個臺灣作家,有機會衝撞成規,使我在華文文學創作上能走在先遣前鋒。回顧之時,我會説,我的〈彩妝血祭〉,恐怕是第一個將同志變妝書寫入二二八以降的政治迫害中。而長達三、四十年,我因為書寫到性、政治,小説被新聞局禁、個人遭受的歧視與攻擊,當然自不在話下。這些都是需要付出的代價。

可接下來我們面對了可能是必得面對的「拔劍四顧心茫茫」。對於像我這樣的作家,從戒嚴時代必得要把《迷園》中的國族論述,藏在愛情、花園重建的象徵中。於今,以往要衝撞禁忌的強烈控訴不再,是不是頓失所據?

我朝向另類的嘗試,寫了以鬼國象徵臺灣的《看得見的鬼》,以及之後的《附身》,之後結合食物的《鴛鴦春膳》,都覺得找到了新的出路與方向。我也在全然無有顧忌下寫了《路邊甘蔗眾人啃》,了解到不再有邊界越線的終極。然後,回到了最始初關懷的女性議題《睡美男》,年老與性,女性最終得跨越的。之後,死亡之於我們女人,會是怎樣的議題?會有所不同嗎?

值得提出來的是,我這一代的作家們,在臺灣自由開放之後,繼續書寫的似乎並不多。(我閲讀到的有限,這點希望研究者提供不同的看法,我很樂意學習。)而時代必然在朝前走,我們的下個世代的作家,書寫屬於他們的議題,成為了現今主流。

還留有過往痕跡的,是過去最被壓抑的同志文學,在無有限制束縛下,朝向哪方面發展,無疑深讓我感到興趣。是因為同志議題相對起來方是現階段最終的禁忌?(同婚也才在不久前爭取到!)當然還是要說我閱讀的不夠多,但我有一個普遍的印象:同志文學裡被壓抑的性別、性,不再是前一波書寫的重點。而回到更多的我稱之為「全範圍」書寫。也就是説,以往要衝撞禁忌的強烈控訴不再,在寫一般的人世情節中,我看到企圖寫出的不同細處、氛圍。在這一波強大的性別、性論述書寫中,看得出延燒的火勢。

便要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作家和他們的時代。

我很慶幸我寫作的時間點卡在這個對臺灣、對整體華文文學都是一個重大的潮流中。重要的時潮不保證出好的文學作品,但對撲打來的巨浪,我還是要說,有更大值得努力的機會與空間。只要不被滅頂,我們這一代的作家,在具永恆性的性別、性議題上,留下的痕跡,不會太容易被忽略。因為像這樣的大潮流,也不是每個世紀都會不斷出現。這個大時潮給出的衝撞能量,有助我們創作;也受惠於這個時潮,我們有著水幫魚魚幫水的利基。我特別深刻地感受到,由於臺灣於華文世界在民主和自由的先行,給了我們作家的創作空間,我個人尤其感到受惠良多。而下個劃時代的大潮流,會是網路世代,先行者,就有機會拔得頭籌。雖然我的世代在過去,但是,我仍有未竟的話要說,繼續不斷努力地書寫,仍然是我未竟的職志。

不管你(妳)屬於那個世代,同志們,一起努力吧!

 

(本文摘錄自《性別島讀:臺灣性別文學的跨世紀革命暗語》,原題為〈作家的「我們的年代」〉,標題為編輯所擬。)

 

《性別島讀:臺灣性別文學的跨世紀革命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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