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約克 York （「約克在哪裡？ Where Is York?」臉書專頁創辦人）
編按：說起巴西，你會想到什麼？是足球、森巴舞、狂歡節，還是人為災害、貪污政治、未來艱險的國度？作為金磚五國之一的巴西物產豐沛，經濟成長備受矚目，然而，它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國家：龐大的天然資源與積重難返的腐敗；非比尋常的財富與赤貧；美麗的沙灘與暴力蹂躪的貧民窟⋯⋯兩位首屈一指的巴西女性學者執筆寫下《巴西》一書，非常深入地描繪了巴西豐富、混雜而戲劇性的歷史；而曾經在巴西居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台北女孩約克 York，撰文與讀者們分享她對於巴西的觀察、以及讀完本書後對於巴西社會問題的再度反思。
前陣子台灣地震連連，也碰上颱風頻頻造訪，不少人跑來問我，那巴西呢？巴西有什麼天災嗎？
不說大家可能沒發現過，答案是沒有，巴西沒有天然災害，一個也沒有。
巴西人曾經跟我說過一個關於「上帝很公平」的笑話，大意是上帝平均分配天災在世界各地：東亞有颱風與地震，北美也有颶風、龍捲風等等，非洲有旱災⋯⋯等等。
但是巴西有什麼？
巴西所處的地理位置，基本上沒有任何天災的威脅，甚至是坐擁了非常豐富的天然資源。因此為了公平起見，上帝挑選「最壞的人」放在這個國度，讓他們成天彼此互打。
以上是巴西人自己說的，聽下來好像也有那麼一點道理。
為什麼這麼一個天生麗質的國家，幾百年來卻難以好好立足？明明握著一手好牌，卻越打越爛呢？
在巴西生活的前幾年，我對當地社會抱有極大的熱情，我曾一度相信自己做點什麼就能有所改變；然後如果社會上的每個人都能夠做一點點什麼，大夥兒就能一起來改造這個社會。
人為因素造成的災難
在這裡釐清一點，如果曾在新聞上看過巴西慘遇豪雨淹大水、大壩潰堤滅村等等「看似是天災」的新聞，在此我以自己生活在那兒多年的經驗為證，這些也都是「人禍」所為。豪雨的威力絕對比不上東亞地區的颱風天，偶爾頂多是夏日午後雷陣雨的程度，就足以讓里約熱內盧這座第二大城市停擺，街道變成河道，馬路與海與湖融合在一塊兒。這完全是因為⋯⋯在雨季前，沒好好清理下水溝與排水系統。
至於幾年前有連續兩個存放採礦廢渣的大壩潰堤，也是因為建築工法與後續定期安檢沒顧好，才讓有毒廢土在一夕間傾倒而出。重點是，2015 年才垮了一個壩，相關的公私機構並沒有從第一個悲慘事故裡學夠教訓；在短短四年之後馬上悲劇重演，2019 年又再垮另一個壩。
但要單怪是人口劣質，恐怕是膚淺了一點。
閱讀《巴西：被殖民掠奪的熱帶天堂，以狂歡掩飾創傷的森巴王國》這本歷史大書，可以詳細看到從 15 世紀以來，歐洲數國殖民者踏上這塊寶地，互相掠奪競爭開始，這片土地就從未安寧過。直到今日，巴西的國內局勢仍然受到國際上各強國的影響。如 2019 年亞馬遜森林大火時，法國曾試圖干預，在 G7 為此事做討論與決議。又或者巴西原住民族的首領每每發聲時，極少是與本國巴西總統對談，而是飛往歐洲，跟他國領袖商討對策。
在閱讀巴西被開拓與殖民階段的歷史時，我才了解到那是因為當年除了葡萄牙以外，法國、荷蘭都曾在巴西占地開拓、做過買賣生意，與不同的原住民族部落結盟，攻打其他的部落或是殖民者。看看！在一開頭就這麼亂，而非單單的「葡萄牙殖民過巴西」，這國家接下來的五百年歷史，也絲毫不輕鬆。
在多年的薰陶以後，一方面我也漸漸放下當初的理想，不再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什麼；另一方面則是隨同巴西大眾拾起了更不切實際的包法利精神，集體逃避慘不忍睹的社會現實，期待「某事發生」。
難以根治的疾患
在巴西生活的前幾年，我對當地社會抱有極大的熱情，我曾一度相信自己做點什麼就能有所改變；然後如果社會上的每個人都能夠做一點點什麼，大夥兒就能一起來改造這個社會。
在此，必須先提及一些巴西社會長久以來治癒不好的疾患，包含：貧富差距極大、政府效率差、賄賂貪腐多、教育與醫療資源不足… 等，而這些問題又直接或間皆導致了犯罪頻繁、偷搶、街友、貧窮、到毒品幫派… 等，種種社會問題繁多且難以解決。
或許會有人說，啊在台灣也有這些問題呀！那肯定就是太小看這些問題的嚴重程度了，我簡單舉例偷搶方面好了。在巴西不是問「誰有被搶過？」，而是問「誰從來沒有被搶過？」，後者也不一定能問到一個人舉手，表示自己一生平安無遇險。
令人難過的是，我在與巴西人交談時，常常能聽到他們怨聲載道、批判政府、點評社會問題，感覺是大家都意識到問題的存在，能夠侃侃而談、各有一番見解，但如果我誠心誠意地問到：「那你覺得巴西有一天會變好嗎？」
所有在地人都給了我負面的答案，我還真的沒碰過誰像我一樣傻傻的，還有心情去做點什麼。
他們相信變好是不可能的，問題已經存在太久了，久到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就只能這樣了，不願解決或無法解決。
那活下去的期盼，還剩下什麼呢？
等待奇蹟發生
在讀《巴西》一書的序文時，就有這樣一個無比貼合的概念叫做「包法利主義（Bovarism）」，意思是每天不好好努力，只等待著某天會有奇蹟突然降臨。一看到這個概念就讓我大力拍手叫好，這不就是巴西人嗎？甚至也是現在已經被「巴西化」的我自己了呀！
我最先想到的是足球比賽這件事，我學習到這種等待奇蹟的精神，大概就是看足球而習來的。
巴西人瘋足球，看起比賽時很兇，整場比賽基本 90 分鐘，很多人能不停地罵髒話、喊聲指導專業球員們該怎麼踢，好像人人都是足球奇才、都能擔任教練。往往遇到局勢落下風時，球迷們除了髒字加倍以外也並不氣餒，而是開始祈禱，祈禱有奇蹟出現，在最後幾秒進一球，拖到延長比賽時再進一球，要贏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奇蹟罷了。
而這樣的足球賽事奇蹟，也不是太難得，我短短幾年的觀球經驗，就多次在重要賽事等到逆轉勝的奇蹟。每一次奇蹟的成功降臨，都會促使人更加堅信奇蹟是存在的，只需真心祈禱。
然而，一個奇蹟就能拯救巴西的芸芸眾生，是可能的嗎？不是吧？
儘管理性上我知道不是，但在多年的薰陶以後，一方面我也漸漸放下當初的理想，不再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什麼；另一方面則是隨同巴西大眾拾起了更不切實際的包法利精神，集體逃避慘不忍睹的社會現實，期待「某事發生」。
適逢今年 10 月是巴西的選舉月，巴西人民在政治上左右派兩極化的現象越來越嚴重，彼此仇視、為政黨而絕交、甚至互砍互殺的事件層出不窮。而左右派人馬在看待總統候選人時，不得不說也是超越了民主政府運作的選賢與能，而是把自己心儀的總統人選視作下一屆的國家「救世主」。
巴西不值得巴西
最後想提及一個有趣的現象，巴西近年政經狀況每況愈下，常常能看到街頭塗鴉寫到：「巴西不值得巴西。（O Brasil não merece o Brasil.）」「巴西正在謀殺巴西。 （O Brasil está matando o Brasil.）」
大家常以為巴西人很快樂、很樂天，已為這是他們獨特的天性，值得讚賞。我也曾經是這樣以為，但當我在做社會科學研究、文獻讀過一篇又一篇、在極富與極貧的社區之間來回移動、在隨時都可能送命的日子熬了下來，我漸漸意識到這個快樂是被逼的，所謂的把握當下也是被逼的。因為在巴西的人生啊，是真的可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回頭再去看《巴西》這本書的副標題「以狂歡掩飾創傷的森巴王國」，這個點評實在太貼切了！
我現在去演講時會告訴觀眾，巴西人的快樂並不是天性，而是他們對大環境的回應。
因為生活條件太差、社會太亂、日子太悲傷、活下去太難，所以如果不喝酒麻痺自己，不聽音樂扭動身軀，難道要每天都愁眉苦臉嗎？
《巴西》的中文譯本，將是華文社會對巴西歷史介紹最詳細的一本書；更重要的是，這不單單是一本歷史書，而是一本極有自覺與反思的社會科學大作，不只讀歷史，也能參透一國人民的生命與生活。
學校課本裡的歷史是一回事，大都是在位者想說的故事。此書努力撰寫出在位者們不想提的層面，談論課本字句間省略掉的詳細因果；同時，也試圖在討論歷史如何造就了現今的巴西社會，有哪些巴西人的日常習慣，其實源自於歐洲殖民者、非洲後裔、抑或原住民族等。
每個巴西人、甚至是每個人，對「巴西」都有各自的見解與想像，世風日下，越來越常發生的現象就是：現下這個巴西並不值得對上我心中的巴西，或是，現在這個醜陋亂糟糟的巴西，正在謀殺我心中美好的巴西。
如果你心中也有一個巴西，不妨再藉由《巴西》這本書人類學家與歷史學家的視角，解析一番巴西究竟是正重生再起、還是瀕臨死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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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女孩，巴西靈魂。2014 年，在大學最後一學期到巴西交換了 6 個月，與當地家庭同住，有了難以割捨的「巴西家人」牽絆。2017 年，再次啟程前往巴西利亞大學，攻讀人類學碩士班，並到貧民窟擔任志工，成立募款計畫幫助當地兒童。
2018 年末，在與巴西最對衝、被逼得最想回台灣之時，於跨年煙火下遇上了人生的另一半，藉此有機會搬到自己的夢想城市里約熱內盧居住。2021年末，熬過近兩年的疫情不安，收拾起行囊回到台灣，目前居住於高雄。對巴西的社會文化特別有熱情，從巴西人的民俗風情、音樂舞蹈、親屬關係、情欲情感，到巴西社會的貧富差距與政經議題都有研究，將自己的深入體驗分享於臉書專頁《約克在哪裡？ Where Is York?》，同時也為天下雜誌換日線撰寫專欄《南得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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