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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年代】林雪虹:玩笑與危機四伏

文/林雪虹(思想空間專欄作家)

學德語以前,我學的是法語(就像我的其他興趣那樣,它很快就被拋棄了)。那是七年前的事,我早已把那些名詞的性別和語法規則忘得一乾二淨。但有一件小事卻總也忘不了。

在教「le pays」(國家)這個詞和與之相關的句子時,我們的老師埃萊娜小姐調皮地提出了一個問題——台灣是一個國家嗎?就像往常那樣(我總是樂於回答各種問題),我這個班上唯一的外國人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是」。這顯然冒犯了坐在我旁邊的蘇菲亞。

不。蘇菲亞說。

是。我說。

Taiwan est un pays.(台灣是一個國家。

Taiwan n’est pas un pays.(台灣不是一個國家。

我們僵持了一會兒。「我無語了。」最後蘇菲亞扶著她的額頭用漢語說道。

僵局就此告終。我沒有再說什麼。我想不起來當時我的臉上有著什麼樣的表情。尷尬?不悅?我希望自己沒有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臉。千萬不要。

說實話,在那樣一個場合,在一個以學習一門新語言為目標的輕鬆的場合,一切都還處於躍躍欲試,缺乏深度討論的能力的階段中,埃萊娜小姐的問題對她自己和我來說都只是一個玩笑,對我更是一次練習說法語的機會。我不知道埃萊娜在想什麼,我只知道我自己沒有在想什麼。我對那個問題的回答是衝口而出的。

我來自一個熱衷於開各種政治玩笑的國度。我們嘲笑別人,也刻薄地自嘲。不過我沒有任何理由敵視主張東馬獨立的人。我不會與仇視他們的人站在一起。我認為對話與尊重才是更重要的。我對很多人的過去與頭腦感到好奇,我想知道的是一個人在想什麼,他如何思考,以及他為什麼會那樣思考。這是我關心的事情。

再說我也不是中國人。我不能接受或習慣被一種說教式的或強加的觀點挾持。或者說在我的認知裡,台灣就是一個國家。似乎長久以來我們就是這樣看待它的。在我的記憶裡,我和我周圍的人一直都是將這兩個地方——中國和台灣並列談論的。中國和台灣。台灣和中國。那時候的我對這兩個地方的了解都少得可憐。我們好像也不怎麼在意。我的姐妹和弟弟都曾經在台灣上大學,而我則在中國。你幾時回台灣?你要回中國了嗎?我們會這樣問。

許多年過去,我對身處的世界漸漸有了更深的認識,也慢慢確立自己的立場和行為準則。我發現自己開始會謹慎地使用某些詞語,比如說「祖國」、「疫情」、「公民」和「英雄」,那些被無限濫用的詞語。偶爾我也會想起法語課上的那件小事,會有一點自責,為自己的缺乏思考(沒有在想什麼)和魯莽感到羞愧和遺憾。因為我喜歡我的朋友們,從始至終都沒有想要傷害他們。

埃萊娜小姐的玩笑已經徹底過去。現在我想告訴你另一個與玩笑有關的故事。

不久前,我陪一個記者朋友去採訪一個台灣人。我給他們當翻譯。在南希 · 佩洛西訪問台灣那天,明仔因為在社交媒體上開了一個關乎兩岸問題的玩笑(我發誓那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玩笑)而遭受網絡霸凌。他擁有一家咖啡館,於是人們在大眾點評上諷刺、詆毀他:

這是台獨分子的咖啡館,別買他的咖啡。

果然還是人民幣香啊。

喝台獨分子的咖啡會拉肚子嗎?

滾回台灣!

人們還湧向他的咖啡館,現場直播參觀「台獨咖啡館」。有的人是出於好奇,有的人則是為了他們在抖音或快手上的瀏覽量。因為不堪其擾,咖啡館關閉了幾天,但在那幾天裡,當明仔到餐館吃飯時,仍然有人當著他的面竊竊私語,或是悄悄用手機捕捉他的臉孔。

警察和中臺辦也介入了。前者來是為了維持秩序,為了確保明仔和他的咖啡館平安無事。後者聲稱自己也是為了維持秩序而來。他們不希望像我的記者朋友那樣的「境外勢力」擾亂這個國家的秩序。那是一種在他們看來總是搖搖欲墜的秩序,所以才有了像「維持社會穩定性」這樣的口號。但他們的做法往往野蠻又蹩腳。

於是秘密警察來了。他穿著黑衣黑褲,腳上蹬著黯淡無光的黑皮鞋,就好像那是他的隱形斗篷似的。當我們在屋裡交談時,他在屋外若無其事地遊蕩,徘徊的範圍永遠不會超過你的視野範圍。老大哥在看著你。他還打電話。也許是打給他的妻子。總而言之他在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普通的男人」。

結束後,我們走出來,在院子裡道別。那位先生再次若無其事地拿出手機。這次他沒有打電話,而是迅速地捕捉我們的臉孔,然後坐上一輛轎車,揚長而去。

採訪沒有結束,它只是被中斷了。一通電話像割斷了明仔的喉嚨那樣,使他再也不能發聲。那些「維持社會穩定性」的人禁止他對我們講述他自己的故事,那個因為一個玩笑而被迫承受謾罵與杯葛的故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想必你已經預料到了。人的靈魂被恐懼吞噬,靈魂被推到懸崖邊上,被捆綁在一起的還有一個人深深愛著的東西——親人、自由、尊嚴。

「我不想連累我的家人。」很快明仔這樣對我們說道。他改變主意,不希望他的故事出現在報紙上。

後來,當我回到咖啡館時,明仔告訴我「他們」又來了。「他們」是誰?中臺辦?秘密警察?我沒有問明仔。因為在我眼裡,那是一群殊途同歸的人。

明仔的遭遇著實困擾了我好些日子。我感到困惑、忿忿不平。就在他的咖啡館附近有一家西餐廳,玻璃門上寫著「不歡迎台獨分子」這樣一句話。還有那幾天社交媒體上流傳的那些關於「祖國統一」的鄙俗、狂歡式的笑話。它們都是玩笑嗎?如果是,為什麼只有明仔在承受恐懼與恥辱?

我把這一切記下來,是因為我無法忍受,也不想忍受別人用骯髒的手緊緊扼住我的手腕,阻止我寫下我所看見的。

與此同時,我已經隱去明仔的真實身份,畢竟這個地方總是危機四伏。

延伸閱讀:

在餐桌上,我們談論最多的是遠方和這個國家。隨著時間流逝,我驚訝地發現身邊有一個又一個的人離開這裡,或是正在為離開這裡做各種準備。我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離開,哪怕只是離開一年半載。為了過正常的生活,呼吸自由(何其寶貴的東西!)的空氣。我熱切渴望當我的這些「中國記憶」告終時,我的新生活也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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