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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下車】沐羽:過不去的路障,用小說跨過——城市規劃與《游泳者》的對讀

文/沐羽(思想空間專欄作家)

最近在台北租了個套房,環境不錯,周邊機能也很好,下樓去哪裡都只要坐廿分鐘公車。但就是有個問題:我還沒打算搬離新竹。畢竟四年來生活重心就在這裡,女友與朋友,幾百本書,四季衣服。人不是交了租就要拔營而去的,說起來,我們就別被租金綁架了吧,要有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光是講出這四個字我都覺得住在台北那鬼扯的租金長出翅膀飛舞起來了。

於是這兩個星期來我每隔幾天就坐區間車來回一次,從北新竹站一路搖到台北車站,慢慢把東西搬過去。之所以不坐客運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把行李箱拖到轉運站去,新竹是個缺乏城市規劃的地方,從它荒謬的步行友好性(walkability)就能看得出來。四年前初來乍到的我曾經以為整個台灣島都是個友善的地方,結果在騎樓下走一走就不小心歪進機車大隊裡魚目混珠,意識形態也隨之違規右轉。現在,我每次從家裡拖著行李箱到北新竹站,嘗試把步行時間壓到十分鐘內,但是儘管如此,中途還是有一段長達兩百公尺像整人腳底按摩般的卵石路。行人路不好好蓋,在使人噁心的地方上耗盡心神,這就是新竹。

在YouTube上有對火車極度迷戀的外國人,不是愛好某個型號、國家、路軌或是時刻表的那種,而是對於「火車」這種移動方式本身的迷戀。他們理想中的移動方法是短距用單車,中距用公車、電車或捷運,長距用火車。目標是把私人汽車的數量減得越少越好,這聽起來就是受美國汽車文化壓迫得體無完膚的憤青,人生唯一的夢想是搬去阿姆斯特丹與單車結婚。但無可置疑的是,一個主要依靠汽車和機車移動的城市,首先被忽視權益的就是行人。某次我與女友走路去新竹著名景點巨城,在它前面過馬路時有台車闖紅燈而來,我們躲到一旁罵了聲「行人欸!」而駕駛的回應也直截了當,相當合乎一個駕駛者的邏輯與模型:他搖下車窗比了個中指。

這就是崇高,汽車就是我們城市的自由意志,而我們是在自由意志裡側漏出來的憤青。

他到了一戶有錢人家,他們跟他寒喧,奈迪卻聽不懂對方在講什麼。對方說,我們聽說你的不幸,你把房子賣掉了什麼的。奈迪輕快地說,謝謝你讓我在這裡游泳。

郊區地獄及在其受困的《游泳者》 

說到地球上徹底被私人汽車統治的地方,那肯定會說到美國郊區。某些郊區如佛羅里達或休斯敦周邊,更被冠上了郊區地獄(Suburban Hell)的稱號。這些郊區發展得最為蓬勃的時代是二十世紀中葉,在大蕭條與戰爭期間不斷累積的住宅需求再加上戰後嬰兒潮的出現,使得郊區的需求大增。那裡的主要組成階層是中產與白領,他們有足夠的資本買一整棟房子,需要移動去別的地方時就開車。根據統計,他們平均每個家庭都有多於一台車,因為他們要去任何地方都得開個一小時,意思是你如果載完孩子上學再載妻子去上班,她就會大遲到。所以除了房間以外,女人最好也要有自己的車子。

這些郊區幾乎完全沒有大眾運輸交通工具,而且距離市中心相當遙遠,更因為由汽車主導的關係,行人的用路權被漠視,每次走路都像在玩命。有位YouTuber “Not Just Bikes”就分享了一次他在休斯敦郊區走八百公尺路的經驗,走完單程後他毅然決定回程坐計程車,無謂用自己的性命和失敗的城市規劃做抗爭,不如留待有用之軀多剪幾部片。與此同時,由於大量的汽車也需要巨型的停車場,停車場由柏油鋪成,夏天時那聚集起來的熱氣真的能使當地無愧於地獄之名。

在這樣的背景底下,曾經孕育出一位有「美國郊區的契訶夫」(the Chekhov of the suburbs)之稱的作家約翰.齊佛(John Cheever),他的作品翻譯成繁體中文的數量並不算多,但其實齊佛早在1947年已憑一篇〈大收音機〉在《紐約客》上一炮而紅,晚年他精選結集了六十一篇短篇小說,奪下了一向都由長篇小說獲獎的普立茲文學獎與美國國家書評獎。台灣的木馬文化為了填補繁中讀者長年以來錯過齊佛的遺憾,近年以一年一本的速度翻譯出版這些短篇,此前分別是《離婚季節》與《告訴我他是誰》,在去年一月,最後一本《游泳者》亦終於譯好出版,自此,郊區的契訶夫的美國觀察就在我們眼前完整展開。

約翰.齊佛:《游泳者》(台北:木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20)

《游泳者》的同名短篇就是寫一個活在郊區地獄裡的傢伙奈迪的故事,這位老兄在某個星期天雅興大發,又或者說是在朋友家喝得太嗨,他決定游泳回自己家。游泳的意思是,他從一家人的泳池游完上岸,走去下一家人的泳池繼續游。這位奈迪老兄在朋友的游泳池畔想了一想,往南邊游個八哩左右就到自己家了。心動不如行動,他脫光光就開始游自由式,挨家挨戶游過去。他老婆問他去哪,他說游泳回家啊不然要幹嘛。

美國郊區以中產核心家庭為主,意思是由雙親跟未婚子女同居,而在同一郊區裡又可能有別的親戚,或是在地認識的朋友,整個人際網絡相當緊密。而奈迪這位喝酒喝得雲遊太虛的中產男子也不是有勇無謀,他能背誦出整條游泳路線上所有人家的名字,而且跟所有人都很熟,他們不斷給他倒酒喝——「他發現要想到達目的地這一路上的寒喧是不可免除的交際活動」——他游著游著發覺路上都是派對與聚會,歡聲笑語飄蕩在郊區上空就像彩色氣球似的。有些人不在家了,但防盜意識實在太差,奈迪翻進去游完又從另一邊爬出去。

其後,奈迪碰上了最大的麻煩,他卡關了。「幾乎全裸的,站在424號公路的路肩,等機會穿越馬路。你可能會以為他是什麼犯罪案件的受害人,要不就是車子拋錨,或者根本就是個笨蛋。」他在那裡一直等,越等越冷,缺乏人行道的郊區地獄絕對不會對他和顏悅色。終於等到個開慢車的阿伯,他趕忙跑過高速公路去對面繼續游。然而,過了馬路後,一切都變得艱難,公共游泳池不讓他進去,途中的樹林沒有修剪。最後他到了一戶有錢人家,他們跟他寒喧,奈迪卻聽不懂對方在講什麼。對方說,我們聽說你的不幸,你把房子賣掉了什麼的。奈迪輕快地說,謝謝你讓我在這裡游泳。

其後他繼續游,但人們也開始不倒酒給他喝了,且覺得他是來借錢的。這裡與高速公路另一端的派對天差地別。這邊的人好像都在討論著奈迪,但他聽不懂。他已經醉得分辨不出時間,故事的最初是在夏天,過了高速公路後便是秋天了。那些人們說著破產與借錢的話題,而奈迪的力氣越來越小,「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沒有跳下水,而是從梯子走進冰冷的池水中,而且是不太靈光的側泳。」最後他累得兩眼昏花,對於自己游畢全程已經沒有勝利感。但至少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看著裡頭,黑暗無光,而車庫裡也沒有車子,他用力敲門,大聲地喊,最後,他朝窗戶裡看去,空無一物。

歷史是什麼,歷史就是等一個開慢車的阿伯出現,並在等候時盡可能地閱讀與寫作,這就是我的自由意志。

立體的城市規劃與小說設置 

這樣看來,游泳者的敘事邏輯非常簡單:一個中產醉鬼的墮落曲線,在中途碰上象徵性的巨大挫折,其後一蹶不振。我們甚至可以說奈迪碰上的挫折是過於戲劇化的,他只不過是碰上了失敗的城市規劃就被毀了一切。但這樣的情節設計也具備兩個足以說服讀者的機關,其一是敘事者是個醉鬼,我們連他是不是真的有出發去游泳都不知道;其二是世界上真的存在大量奇特的城市設計,就算是一些比如是台灣或日本的火車站,前站後站之間的生活模式也可以是天差地別。

一條跨不過去的坎,奈迪的424號公路,它象徵著我們每個人都碰上的難關,我們每天都看著一條線性的洪流束手無策,它可以是歷史,可能是政治,又或是疫情,甚至是人際關係裡被勒索綑綁成一隻粽子的日常。除非我們像奈迪那樣碰上狗屎運,剛好有個開慢車的阿伯經過,否則憑個人的肉身能怎麼跨過去。歷史是什麼,歷史就是等一個開慢車的阿伯出現,並在等候時盡可能地閱讀與寫作,這就是我的自由意志。

不過這些也只是沿著〈游泳者〉和郊區地獄框架推論出來的論述,因為真正合理的城市規劃就跟好的小說一樣,都是立體的。如果郊區地獄的高速公路有行人天橋,奈迪就不致於那麼慘;如果穿越火車軌的是天橋或地下道,也能夠避免塞車(這點新竹做得還算不錯,但如果你想要騎單車過地下道,還是得先準備好吃司機的中指)。區域設計通常都不是平面的,而郊區地獄的最大問題是它連平面都沒設計好,那就像是寫一個短篇小說連平面人物都錯漏百出,讓我們的思緒在上面像在走卵石路,還沒走到一半已經腰痠背痛。

閱讀總是靠近人物的,「小說增加了所有虛構生活的雙重性:見證另一個人擁有那種自由,就是有一個同伴,就是有其他人向你吐露心聲。」英國批評家詹姆斯.伍德這樣形容了小說的藝術效果。而〈游泳者〉帶我們靠近了奈迪的走下坡,但與此同時,我們亦觀察了在他周邊的人物,那些一同喝醉的中產們,開慢車的阿伯,以及並不接納奈迪的人們。在此之上,我們思考了其他可能性:如果郊區地獄裡的424號公路存在一條天橋,那麼故事的轉折會不會就消失了?奈迪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發過,只是喝得太醉?游泳的路線是一條象徵之路嗎,畢竟他出發時是夏天,游泳到家後都已經秋天了。但無論如何,在這裡我們所做的習作其實應該是,把那條跨不過的坎以及這些可能性通通套用到自己身上,思考事情會變得怎樣,因為有誰能夠比你,一個讀者,更為立體呢? 

那些跨不過的坎,比如歷史,疫情,又或一條莫名出現的卵石路,一條搖下車窗排山倒海而來的新竹中指,我們等候,像等一個適時的阿伯出現那樣等候,並以大量閱讀隨時準備好去蓋一條地下道,在其鬆懈之時,立體地穿越過去。

從一個城市到下個城市,交通決定了我們觀看的方式,讓城市的關係單純局限在線性路徑裡。如若閱讀,彷彿只有一條順序的、按時間推移的過程。然而只要我們中途下車,四處張望,或潛入回憶,觀察為何來到這裡,無論是城市,還是文本,也就能夠轉瞬暈染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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