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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業:如何在軼聞與偽作中,一眼認出真的杜甫(二之一)

杜甫的詩句就有好些都是代替我說出我要說的話:政之腐敗,官之貪婪,民之塗炭,國之將亡,我的悲哀憤慨。

一. 坐獄待殺時,杜詩在心中

說起來,五十五年了。那時,我十四歲。我先父教我怎樣翻檢詩韻,開始做五七言律詩。他拿給我一部石印的《杜詩鏡銓》,告訴我說:「不但杜甫如何作詩是可學的,而且杜甫如何做人也是可學的。」老實說,當時的我對於杜詩,沒有多大興趣。《唐詩三百首》中的杜詩,因為讀熟了,也就罷了。全部杜詩,不見得更有吸引人心的能力。其內容十之七八,我總覺得難懂。注解也很多勉強的地方。只因要敬遵嚴訓,我也時常放下手不忍釋的《隨園詩話》,拿起硃筆去圈點《杜詩鏡銓》。大約在一年半載後,借光了不求甚解的方法,總算對於一千四百多首的杜詩,和三十多篇的杜文,已觀其大略了。

先父說:「難怪你覺得李太白的詩和白香山的詩都比杜工部的詩好。我年輕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感覺。年歲越大了,對於杜詩的欣賞,也越多了。讀李詩、白詩,好比吃荔枝吃香蕉,誰都會馬上欣賞其香味。讀杜詩好像吃橄欖,噍檳榔,時間愈長了,愈好;愈咀嚼愈有味。你說杜甫一生得意的時候少,倒楣的時候多;歡樂喜笑的聲音少,嘆息呻吟的聲音多;這也是對的。不過人生的際遇離合大多半是不受個人支配的。杜甫在痛苦的處境中,還勉為常人之所難,這是可學的。這樣地為人,走了運,當然會成功;倒楣了也不至於失敗。」

出洋留學,回國當教書匠的時候,我已三十一歲了。世味的鹹酸苦辣嘗得比十四五歲時多得多了。對於杜詩的領會也增加了不少。薪酬的剩餘,都用在購置圖書;杜集的各種注本,也漸漸地收羅多了。此時我才知道,在杜詩的歷史中,明末清初的文豪錢謙益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看了《錢注杜詩》,我才知道杜詩版本有文字不同的問題;杜集編次有詩篇前後的問題;杜句注解有典故偽造的問題;杜甫事實有史傳誤失的問題。似乎錢氏已解決了一大部分;無怪他自誇「鑿開鴻蒙,手洗日月」。但因他自誇,又因他不像一個忠厚誠實的人,我雖愛看他淵博的考證,敏銳的論斷,我總時刻提防著,怕上他英雄欺人的當。

再過十多年,對於杜詩的了解欣賞,我自覺有猛進的成績。一方面,不得不歸功於錢謙益、朱鶴齡、盧元昌、張溍、黃生、仇兆鼇、浦起龍諸家的注解。一方面,好比蒸飯燒肉,時候多,火候足,也就熟了。最大的方面,還是我已經四十多歲了。今存杜甫的詩,百分之九十幾以上都是他在四十以後寫的。怪不得對普通青年人,有點像對牛彈琴,莫名其妙的狀況。對於四十多歲的我,杜甫的詩句就有好些都是代替我說出我要說的話:政之腐敗,官之貪婪,民之塗炭,國之將亡,我的悲哀憤慨。盧溝變起,華北淪亡之後,那些杜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泱泱泥汙人,㹞㹞國多狗」,「嶔岑猛虎場,鬱結回我首」,「天地軍麾滿,山河戰角悲」,「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等等,差不多天天在脣舌之上。

碰巧,書坊的朋友替我找到一部嘉慶年間翻刻乾隆武英殿翻南宋寶慶乙酉(一二二五)廣南漕司重刊淳熙八年(一一八一)之郭知達集注《九家注杜詩》三十六卷。這是清高宗題詞所謂「希珍際遇殊驚晚⋯⋯幾閑萬篇讀何辭」之本,也就是《四庫總目》所贊為「別裁有法⋯⋯最為善本⋯⋯宋本中之絕佳者」。我當時以為這本有重予翻印,細予編纂引得之價值。這項思想的結果,便是一九四〇年九月所發行之《杜詩引得》三冊。其內容為(一)《九家注杜詩》全文,加上補遺二十二首;用仇注本。(二)堪靠燈式之引得,即一字不漏之引得。可用任何一字為線索;凡杜句之包含有這一字的,可一檢或再檢,而都呈現於眼前。這是名物訓詁、校訂甄別最重要的工具。(三)杜詩各本編次表,可讓本引得應用二十多種卷第編次不同之本。(四)我寫的一篇六萬多字的長序。除簡單地說明本書編纂之經過及各同事師生朋友之分工合作以外,最大部分仍敘述杜甫集版本流傳的歷史。因為滿清一代的杜學發達得燦爛光華,而都直接或間接地受了錢謙益的影響不少,所以對於錢書編著之經過,也特別仔細地予以論述。錢氏說他所據之本為南宋吳若合校諸本之本。我舉出十端的可疑,恐怕其本乃由錢氏所偽造,同時,我也發現九家注本也含有贗品。因此我覺得杜集大有重新再校諸本,重新再集諸家注解之必要。我在長序內,也稍擬其編訂之條例。不過,那還是不能實行的;很需要的宋元版本還有數種仍在深藏固閉之中,不知何時能出與天下公之。

《杜詩引得》出版之後年餘,珍珠港事變爆發。東亞病夫垂死單獨的抗日,竟變為第二次全世界大戰。中國有了同盟與國來援助,轉敗為勝的局勢只是時間的問題了。日軍占據燕大之後,師生一大批陸續被捕;我和十一個教職員坐獄半年,雖也受過一生夢想所不及的侮辱,我反不覺憤怒;因為國家存亡既不成問題,個人生死,無足重輕。記得有一天在洗澡池邊,偶與鄧之誠(文如)先生相逢。他低聲問我,有何感想?我答謂:「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話雖這樣說,我每念到中原克復,恐怕要在我瘐死之後,也不免慘然。有一天我向日軍獄吏請求:讓我家送一部《杜詩引得》或任何本子的杜詩一部入獄,讓我閱看。這是因為我記得文天祥不肯投降胡元,在坐獄待殺的期間,曾集杜句,作了二百首的詩。我恐怕不能再有學術著作了。不如追步文山後塵,也借用杜句,留下一二百首寫我生平的詩。可恨的日軍,竟不許我的要求。可幸的我們,雖都瘦得不像樣子,甚至有病到快死的,竟都活著出獄。

不用說:再做一種有關於杜詩的著作,是一端許願,不可不償的。在我再到美國哈佛大學教書的第二年,我的課目中,便有一門為「杜詩與歷史」。來上課和來旁聽的人數,竟出乎意料之多,其中頗有幾位勸我就用英文著書,介紹杜甫於天下。有一次我被請到耶魯大學講學,我再以杜甫為題目來試驗。也有幾位告訴我,我的講法不是沒有價值的,以我本有的心願加上朋友的勸勉,所發生的結果,便是一九五二年由哈佛大學出版部印行的兩冊《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 。

近年來盼望世界大同,天下一家,思想湧漾之中,所發生的世界詩選、世界文學大辭典之流,有時竟有洋裝的假杜甫,登場表演,豈不令人浩嘆?

 二. 從錢德明到翟理斯,杜甫如何被建構?

因為篇幅的限制,不能把二冊的內容詳細敘述討論。簡單著說:上冊是本文;下冊是子注。在上冊裡,我選譯杜詩三百七十四首來描寫杜甫的生平;說明其時代之背景與史實的意義。在下冊裡,我注明各詩文的出處,中外人士的翻譯,歷代注家的討論,時常也插入我的駁辯。再概括來說:上冊說杜甫是這樣的;下冊說杜甫不是那樣。上冊迎神;下冊打鬼。

鬼有中外大小之分別,打有輕重疾徐之不同。撿出離奇有趣的來說罷。乾隆年間,在北京,有一位飽學多才、著作等身的西洋傳教士,漢名為錢德明,字若瑟。他老先生有一篇用法文寫的〈杜甫傳〉,可算是最早介紹杜甫於西洋的專文。他寫到離開史實愈遠愈妙。譬如安祿山的隊伍在道上捉住了杜甫,幾個軍官報告給目不識丁的安祿山:

「我們在大道上捉住了全國最著名的詩人。你要不要我們把他帶到這兒來見你?你要消遣的時候,有他在旁,也是好玩的。」

「詩人?」安祿山說,「那是甚樣的畜生?他會耍甚麼把戲?」

「詩人是會謅文的,會用新奇可喜的字眼,會造腔調好聽的句子;我們滿口只平淡無味。」

「這個詩人是否比我們更會打仗?他若是好戰士,我可見他,也可用他。他若只能用文字來變戲法,我用不著他,而且討厭他。」

再如他敘述肅宗放杜甫出朝,去華州做撫臺,杜甫一到,看見地方的混亂,就知道任何改良都要徒勞無功。他既愛好自由,馬上要決去留。在舉行上任典禮時,他脫下冠服,放在案上,對案鞠一大躬,走開,溜之大吉。他化裝躲在成州鄉下;摘野果挖草根為食。到冬天,因飢餓,不得已帶幾首詩到城市去賣錢。不意被人認出是杜甫,地方官奏報皇帝;下來一道拜官敕旨,派他在當地管理倉廩!杜甫卻不肯接收這封文件;只說:「你們把信送錯了。我不是杜甫。不要耽誤時間,快去找他。」

又如他說,兵丁報告與節度使嚴武:「一個改名換姓的流氓跑到劍南來了。」他就猜到是杜甫。他親自去拜訪杜甫,對他說:「我是當地官民長官。你是杜甫。現在請你揀選二者之一:或是友誼,或是仇恨。要是友誼,請搬到舍下,我們兩個像兄弟同居。兩個都高興,可以相見,可以同桌吃飯。有一個心煩,彼此可以各回各的房間,分開吃飯,你高興,你可以朗誦你的詩篇。我愛聽,可以聽聽。你不愛讀,可以不讀。我不愛聽,可以不聽。這些是友誼的條件。如果你要仇恨⋯⋯」杜甫趕快攔住他說:「請你不要往下說。你是好人,不會害我的。我接受,而且感激你的友誼。現在請你先叫一頓好飯來慶祝我們兩人的結交。好久了,我沒吃好飯!」

諸如此類,錢德明把杜甫寫成一個很有趣而甚無用,忠君愛國而遁世逃名的詩人;寫得有聲有色,淋漓盡致。我把這篇傳記割裂為若干段,插入我的下冊中。一則因為一七八〇年登載這篇傳記的原書早已絕版,尋讀不易,一則一百幾十年來,西洋學者說到杜甫,一小部分直接地,一大部分間接地,差不多都襲用錢德明幾點。例如英國的漢學泰斗,編著《漢英大字典》、《中國名人大辭典》、《中國文學史》等書之翟理斯,他老先生敘述杜甫,雖未說明,實是抄襲錢德明的。他所自加的部分,有時誤得更要離奇。如他說讀杜詩,發瘧子的病會好,那是宋人小說胡謅之談。如他說杜甫得官不久,因天寶十四載之變亂,又丟了官;於是自寫兩句以寓寄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這是韋應物的詩,與杜甫何關?我要說破這些,因為我盼望將來的著者不要再蹈覆轍。

洋鬼捏造事端,嵌入杜甫生平,已很可詫異。還有代替杜甫寫撰洋詩的,真是我前生夢想所不到的。最早玩這個把戲的見於一本、大家以為是用法文翻譯的中國詩選,漢名為《白玉詩書》。這是法國一位有名的青年女詩人在她二十三歲的時候,用假名發表的。書中選有杜詩十四首。二首是別人翻譯真杜詩,而此女為改頭換面,遂與原譯不同。十二首全由這位女郎為杜甫捉刀:無論題目、字句、意義、神態,全與杜詩無涉。此書於一八六七年出版,流行甚廣。以我所見法文翻版,至少已有四次。從法文轉譯者,有德、義、葡、英諸本。恐怕我所未見者還不少。因為此書推行很成功,模仿的風氣當然發生。英、美、德、法都有幾種,或抄襲《白玉詩書》,或別起爐灶。最妙者:先端出一位中國的烏有先生,曾譯了好些中國古詩;不幸而嗚呼哀哉,短命死矣;幸而遺稿曾交某某,託其潤色;今如命印行,以公同好。觀其內容,不但詩多假的,即詩人之名亦有不見經傳的。盛名李杜,自不能免要登載真假雜糅若干首,多是綺語豔辭,投青年男女之所好。短薄小冊,插有靈巧的繪圖,加以華麗的裝訂。⋯⋯物美價廉,用為投報禮品,遠勝木瓜瓊玖。雖云玩意兒小品,不足深究,而近年來盼望世界大同,天下一家,思想湧漾之中,所發生的世界詩選、世界文學大辭典之流,有時竟有洋裝的假杜甫,登場表演,豈不令人浩嘆?

有一次一位學生問我說:

一首說是從杜詩翻譯來的,先生何以知其並無真杜詩的根據?也許這裡只有翻譯技術好歹的問題,而沒有詩篇原文真假有無的問題。是否先生曾把一千四百多首的杜詩都背得爛熟,所以一看就知道一首譯詩背景的真假?

我答覆道:

不然,不然。我年輕時也能背幾十首杜詩。晚年記憶力太差了。早年所能背的,現在也模糊了。審定譯篇與原文之關係,有幾種方法;現在姑舉其甚簡便而沒有多大漏洞的辦法。先抓住譯文中的名物,風花雪月鳥獸蟲魚等等,如有人名、地名、官稱等等,那更好辦了。第二步,拿這些名物的漢字到《杜詩引得》中去找,如果你所擬的漢字恰當而該詩是真有原文的,你很容易能檢得含有該字的詩句。第三步從那詩句下所引的卷第去翻看,馬上可得全詩的各句,可與譯篇對照。好比拿著對的鑰匙開鎖,一點不難,如果你試了好幾個漢字,都找不到相當的詩句;你便可斷定該首譯詩與杜詩毫無關係。

我隨手抽出一首英文的贗詩,來做樣子說:

這首的題目,可能是家,或是家庭。其內容說詩人所在的房舍,遭火燒了。他走上船,坐下,又吹簫,又唱歌。那悲哀的聲音,叫月亮也斷腸墜淚。後來他遇著一個顏美如月的婦人,他便要在她的心中為愛情更造一家。我們可以擬出家、家庭、房舍、火、船、舟、簫、歌、月、淚等字眼,拿到《杜詩引得》中去找。結果:找不得相當的一句。結論:對這首詩,杜甫毫不負責。

這位學生又問:

先生是否就是用這個方法來斷定這首假託杜甫的譯詩?

我答:

那倒不然。我對於杜甫一生的事蹟,有相當的熟悉。對於他的為人也有相當的認識。他搬家多次;從未聽見他住的房子曾被火燒了。他是懂得愛情的;從未見他那樣傻瓜瓜地追求戀愛。其實譯這首詩的太太不肯說她只拿《白玉詩書》內的〈心中的大廈〉,轉變為英文而未料到其是假託杜甫的。我早已斷定那首法譯詩是假的;所以一見這首英譯詩,也知道其背景如何。

(本文摘錄於《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原題為〈我怎樣寫杜甫〉,標題為編輯所擬。)

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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