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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岱君、岩谷將:重探抗戰史,日軍為何始終未攻進重慶?

文/郭岱君(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院研究員)
岩谷將(北海道大學公共政策大學院副院長)

編按:1939至1945年,抗戰進入相持階段並與世界大戰合流,歐亞戰局也牽動中國戰場。關於這場戰爭,仍然有許多疑問有待釐清,其中包括:日本為何甘冒天下大不韙,在深陷中國戰場且軍力吃緊的情況下發動太平洋戰爭?日軍為何始終未能攻進重慶、為何不直攻四川速戰速決?由美國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院(Hoover Institution)與中國與亞太研究學會(CAPRS)合作跨國研究項目《重探抗戰史》,第二卷在近日終於出版。讓我們帶著這些問題,重新來回看這場影響甚深的戰爭。(本文摘錄自《重探抗戰史》(卷二)第七章〈日軍為何始終未攻進重慶?〉)

抗戰期間,日軍占領了中國半壁以上的江山,北平、上海、南京、廣州、武漢、長沙、衡陽等重要都市,一一落入日軍之手,但日軍卻始終沒能進攻國民政府的抗日中樞重慶。

事實上,日軍曾經數度接近重慶。1940年日軍占領宜昌,宜昌扼三峽水路咽喉,是長江西進重慶的門戶,當時震驚了整個重慶,日軍如再繼續進攻,國民政府就危險了!結果是,日軍雖占領了宜昌,其主力部隊卻自動撤回原駐地。1943年5月,日軍再度來到宜昌,在石牌要塞與國軍展開激烈戰鬥,幾度猛攻,都沒能拿下石牌,最後決定撤退。最後一次是1944年日軍發動「一號作戰」時,日軍第一師團曾接近潼關對面的風陵渡,胡宗南兵出關中,在靈寶與日軍激戰,截退日軍。

為了攻進重慶,日軍曾多次制定「西安作戰」及「四川作戰」,發布作戰準備令,翔實規劃、認真準備,還做了演習。計畫的內容雖有變化,但不外乎兩條路徑:

(1)從山西西部過黃河,控制西安,然後南下占領重慶。或是

(2)從宜昌沿長江三峽西進,攻占重慶。

兩條路徑的最終目的都是要拿下重慶,重擊國民政府,使其崩潰或屈服。這些作戰計畫最後因為種種因素,都未能實現;但從日軍動念、規劃,到最後不得不放棄的過程中,顯示東京的戰略意圖和政策動向,亦反映出太平洋戰場與中國戰場的密切關係。

抗戰前期,日軍信心滿滿,戰略是速戰速決,不把戰線拉得太長,所以並無攻占重慶的計畫。武漢會戰後,日軍資源更加吃緊,對華戰略調整為「政略」、「戰略」並進,實際上是以「政略」為主,手段包括誘降、和議、扶植親日政權等等;戰略方面則進入中日兩軍相持的階段。此外,四川周圍都是崇山峻嶺,攻入四川太困難;而且,大部隊向西作戰,後面龐大的占領區必出問題,所以,日軍也沒有把注意力放在重慶上面。

為配合戰局發展,大本營逐漸將戰爭資源轉移到南方戰場;在中國的幾次作戰,也大多與太平洋、東南亞戰局有關。

一、南方作戰亟需解決中國戰事

直到1941年日軍準備南進,南方作戰需要龐大的兵力及戰備資源,而數十萬日軍被拖在中國,蔣介石的國民政府又堅不妥協,如何打破僵局,把在中國的兵力及資源轉用到太平洋及南亞戰場,成為日軍的重要任務。於是,東京大本營及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開始籌謀盡快解決中國戰事。

限於資源,1941年11月5日天皇裁決的「帝國陸軍作戰計畫」中規定,南方作戰發動後,對華作戰方針將調整為「與帝國海軍配合,對中國保持目前之態勢,同時,消滅在華的英美等敵對勢力,政略、謀略相結合。對敵施加壓力,以期迫使蔣政權屈服」。[1]當時陸軍省及參謀本部專注南方作戰,無暇顧及中國,只能要求中國派遣軍加緊政略工作(和議誘降),並期待以南方作戰的勝利來迫使蔣介石屈服。

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畑俊六大將對這個消極的做法表示不滿,認為應採取積極做法,考慮攻入四川、直接壓迫蔣介石屈服。參謀本部第一部(作戰)部長田中新一中將,曾對派遣軍表示,南方作戰告一段落後,可增兵中國,「以遂行對華積極作戰」。[2]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初期,「南方軍」勢如破竹,三個月內幾乎拿下了整個東南亞,日軍士氣大振。為配合戰局發展,大本營逐漸將戰爭資源轉移到南方戰場;在中國的幾次作戰,也大多與太平洋、東南亞戰局有關。日本迫切希望藉國際局勢的變化來加重對重慶的誘降,盡快結束中日戰爭。[3]

楊天石、臧運祜:《戰略與歷次戰役》(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

然而,日軍在東南亞的勝利並沒有影響蔣介石抗日的決心,對重慶的和平工作也始終沒有成果。相反的,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中國得到英美的支持,蔣介石抗日的決心和力量變得更堅強。

此時,陸軍高層已有不少將領主張,欲解決中日戰爭,唯有使用武力,否則將無法使重慶國民政府屈服。釜底抽薪的辦法是,集中所有戰力,直接攻進四川。參謀總長杉山元、參謀次長田邊盛武、作戰部長田中新一、還有派遣軍總司令官畑俊六、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寧次、第11軍司令官阿南惟幾等,都支持發動一個大規模作戰,直接攻進四川,占領重慶,一舉解決掉蔣介石的國民政府。[4]

然而,攻進四川並不容易,除了要克服懸崖陡峭及洶湧澎湃的天險之外,還得突破蔣介石在四川周邊的嚴密防衛。

二、蔣介石對四川的防衛部署

四川是個盆地,四周都是海拔高、陡峭險峻的山地,自古就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的說法,稍不小心,就會墜入萬丈懸崖。抗戰時,沒有公路入川,日軍若想入川,只有兩條路:溯黃河或長江而上,也就是必須經過潼關、三峽兩處隘口。

蔣介石把四川防衛得固若金湯,在潼關及三峽都布有重兵,負責守備這兩個地區的,是蔣介石最信任的中央軍將領:胡宗南、陳誠。

胡宗南以最精銳的部隊駐守黃河,建立各種河防、城防工事……日軍研擬進攻西安計畫時,都不敢忽略胡宗南的大軍。

胡宗南守關中

軍事委員會在關中等廣大西北地區設置第八戰區,部署了中央軍精銳胡宗南部隊。胡宗南,黃埔一期,是蔣介石最重視的軍事將領之一,抗戰初期率領精銳第一師投入淞滬會戰,後來又參加蘭封會戰等重要會戰,之後派赴陝西,駐守西安地區,負責陝東一帶的河防。

初入陝西的時候,胡宗南率領的是第17軍團,後來擴編為第34集團軍(總司令胡宗南),下轄3個軍:第1軍(軍長丁德隆)、第16軍(軍長董釗)、第90軍(軍長李文)。經過不斷擴張,1942年從1個集團軍擴大到3個集團軍,包括第34集團軍(總司令胡宗南)、第37集團軍(總司令陶峙岳)、第38集團軍(總司令范漢傑),胡宗南出任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司令長官為朱紹良,常駐甘肅,陝西軍務由胡宗南全權處理),總管這3個集團軍。這一大批部隊可說是胡宗南的嫡系子弟,幹部多出自胡宗南在陝西籌辦的中央軍官學校第七分校,兵員主要是陝西農民。

蔣介石派胡宗南入陝,首要任務是防止日軍渡過黃河。日軍自1938年之後就占領了大部分的山西及河南,胡宗南以中央軍精銳部隊負責河防的重任,與日軍隔黃河對峙,其中潼關與對岸的風陵渡相距僅3.5公里,雙方經常隔河相互砲擊。

過去不少論者以為,蔣介石命胡宗南大軍固守關中,主要目的不是抗日,而是防堵陝北共軍。胡宗南也因此備受批評,謂40萬大軍不去與日軍打仗,徒然浪費在陝北。[5]

Tuchman, Barbara W., "Stilwell and the American Experience in China" (Random House, 2017)

其實不然。胡宗南以最精銳的部隊駐守黃河,建立各種河防、城防工事,並多次隔黃河與日軍互相砲擊。胡部強大的部署,對日軍有恫嚇作用,日軍研擬進攻西安計畫時,都不敢忽略胡宗南的大軍。[6]

除了守備關中之外,日軍數次進犯山西、河南,胡宗南都派軍出關中作戰,防止日軍渡河。例如,1940年,山西龍門渡口一度失陷,情況危急;胡宗南整飭河防工事,嚴陣以待,終使日軍放棄渡黃河。1941年,晉南中條山之役,為防日軍南下,胡宗南派第76軍到第一戰區的河南支援作戰,成功阻擋日軍攻勢。1944年,日軍發動「一號作戰」,其中一個支隊曾試圖向潼關前進,四川為之震動。胡宗南率部出關阻遏,與日軍在靈寶激戰(就是著名的「靈寶之役」),成功阻止日軍對關中的威脅。不僅如此,「一號作戰」期間,胡宗南還空運第36軍、第57軍到重慶、桂林支援後方作戰。此外,雲南遠征軍組成時,胡宗南也空運兩批共5萬名士兵赴雲南。[7]抗戰晚期,1945年3月到5月,胡宗南還指揮31集團軍在河南與湖北交界的西峽口與日軍作戰。[8]

於憑遠、羅冷梅、胡為真:《胡宗南上將年譜》(臺灣商務,2014)

當然,蔣介石命胡宗南守西北,除了抗日外,還包括另外三個目的:(1)防範中共;(2)牽制西北的馬家軍、盛世才,還有蒙古的德王;(3)整訓部隊。[9]坊間最關注、也是爭議較多的是關於防堵共軍一事。胡宗南的確負有「預防共軍竄擾後方」的任務。[10]根據軍令部1944年擬定的「國軍今後作戰指導計畫大綱」第一條規定,第八戰區「以一線兵團,依陝東、綏西既設陣地,拒止敵人,並監圍奸偽」。[11]這個「奸偽」指的就是在延安的共軍。蔣介石究竟放了多少兵力監視中共?王奇生研究指出,當時國軍對付日軍與監視共軍的兵力比大概是7:1,也就是7分之1的部隊用於監圍中共,大約是20個師。[12]

蔣介石派精銳部隊守四川,胡宗南在北、陳誠在東。日軍欲占領重慶,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

陳誠守三峽

三峽是另一個入川要道,蔣介石在那一帶設置第六戰區,由能征慣戰的陳誠率部把守,防止日軍從三峽入川。

陳誠畢業於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是蔣介石的親信,抗戰爆發未久,蔣介石曾在日記提到「軍事能代研究者,辭修也」,[13]可見對陳誠的重視。

南京淪陷後,國民政府遷到武漢,湖北成為四川大後方的門戶。蔣介石任命陳誠為湖北省主席、武漢衛戍司令和第六戰區司令長官,負責武漢防務。第六戰區一度併入第九戰區,1940年6月,日軍攻占宜昌,為加強重慶外圍的防衛,軍事委員會以長江為中心,重建第六戰區,陳誠擔任司令長官,轄鄂西、鄂南、川東、湘西地區,司令長官部在湖北恩施,兵力配置:(1)江防軍(總司令吳奇偉)居中,扼守三峽門戶;(2)長江北側布防第26集團軍(總司令周喦);(3)更北側為第33集團軍(總司令馮治安);(4)長江南側為第29集團軍(總司令王纘緒),(5)以及守常德的第10集團軍(總司令王敬久),向南銜接第九戰區。總兵力達40個師,25萬人。[14]

最重要的三峽一線,由江防軍負責,江防軍所轄主力,就是陳誠嫡系精銳的第18軍(軍長方天)。在江防軍的防守範圍,第六戰區構築好幾個防禦要塞,順江而上依序有沙套子要塞、石牌要塞、廟河要塞、洩灘要塞、牛口要塞等,要塞內設置艦砲、15公分重迫擊砲、7.62公分游動砲等,利用三峽天險防備敵軍入侵。[15]

1943年2月,陳誠轉任遠征軍司令,孫連仲代理第六戰區司令長官,孫連仲是台兒莊之役的名將,戰功彪炳,不過防衛三峽的部隊仍是陳誠的嫡系第18軍。本書第二卷第六章談到的1943年5月的「鄂西會戰」,日軍到了三峽最大的防禦工事石牌要塞,試圖突進三峽。情勢危急,陳誠從滇緬戰場趕回第六戰區指揮作戰,第11師師長胡璉守備石牌,據險堅守,日軍發動數次進攻,都無法攻下石牌,最後主動撤退。

由此看出,蔣介石派精銳部隊守四川,胡宗南在北、陳誠在東。日軍欲占領重慶,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

[1]日本防衛廳防衛研修所戰史室編,吳文星譯,《日軍對華作戰紀要(5)派遣軍作戰(一)華中方面軍作戰》(台北:國防部史政編譯局,1987),頁12。

[2]日本防衛廳防衛研修所戰史室編,吳文星譯,《日軍對華作戰紀要(5)派遣軍作戰(一)華中方面軍作戰》,頁16。

[3]波多野澄雄著,戶張敬介譯,〈日本陸軍內部的戰略決定(1937~1945)〉,收入楊天石、臧運祜編,《戰略與歷次戰役》(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頁122。

[4]日本防衛廳防衛研修所戰史室編,吳文星譯,《日軍對華作戰紀要(5)派遣軍作戰(一)華中方面軍作戰》,頁19。

[5]Barbara W. Tuchman, Stilwell and the American Experience in China, 1911-1945 (Toronto NewYork: Bantam Books, 1972), p.316.

[6]日本防衛廳防衛研修所戰史室編,吳文星譯,《日軍對華作戰紀要(5)派遣軍作戰(一)華中方面軍作戰》,頁65。

[7]於憑遠、羅冷梅編纂,《胡宗南上將年譜》(台北:台灣商務,2014),頁135。

[8]黃潤生,〈八年抗戰最後一役—西峽口之戰〉,《河南文史資料》,2007年第2輯,頁49-86。

[9]關於胡宗南在西北的任務,請參看劉緯道,〈抗戰期間胡宗南軍系的組建與發展〉,《國史館館刊》第22期(2009年12月),頁97-136。

[10]王奇生,〈湖南會戰:中國軍隊對日軍「一號作戰」的回應〉,收入楊天石、臧運祜編,《戰略與歷次戰役》,頁325。

[11]軍令部,〈國軍今後作戰指導計劃大綱〉,收於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軍事(一)(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頁714-718。

[12]王奇生,〈湖南會戰:中國軍隊對日軍「一號作戰」的回應〉,收入楊天石、臧運祜編,《戰略與歷次戰役》,頁326。

[13]蔣介石日記,1937年8月4日

[14]國防部史政編譯局編,《抗日戰史.鄂西會戰》(台北:國防部史政編譯局,1980),頁6-8。

[15]同上,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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