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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 Ingold:在地表翻動歷史的土壤,我們能夠看見什麼?

記錄/lana wong

編按:2022年2至3月,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研究所博士班邀請了著名人類學家提姆.英格德(Tim Ingold)教授開設系列講堂,以「星球生命的四層反省 / Four Reflections on Planetary Life」帶來四場人類學研究面向的講座 。2月24日,Tim Ingold以「大地、天空與其間的地表」作為命題,展開了系列講座的第一場。(* 本場講座紀要已獲講者授權撰寫、刊發,標題為編者擬。)

| 講者簡介 |   

提姆.英格德(Tim Ingold),當代著名人類學家和思想家,英國亞伯丁大學社會人類學系主任,英國國家學術院院士,愛丁堡皇家學會會士。 已出版超過15部作品,包括Anthropology: Why It Matters、Evolution and Social Life、Lines: A Brief History 等,涉及從社會生活到創造和感知等諸多主題,影響廣泛。

甫開場,英國亞伯丁大學社會人類學系主任Tim Ingold以朗讀和比較英國作家Nan Shepherd和美國心理學家James Gibson的兩段文字,提出貫穿整篇演講的問題:在兩位作者的描述中,同樣是大氣在上、大地在下,那麼,在中間的,是什麼呢?

對於Gibson而言,地表是大地與大氣之間的界面(interface),將上下兩邊分割開來,例如城市中鋪設的道路。然而,在鄉村、在Shepherd眼中,居於其中的,卻是所有的一切——在這裡,地表只有一面。後者這一種表面(surface)應如何描述?Ingold提出了一個類比:居住生長的土地,與書寫文字的紙張。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這些痕跡不是應該已被現在抹去了嗎?總有一些遺跡使考古學得以進行研究,正正說明擦除永遠不會是徹底的,總有一些東西會留存下來。

Ingold表示,這原是一個古老的類比:在語源學上,英文單詞「page」來自拉丁文「pagus」,意為有人居住、有農場和田野之鄉村地區。隨之,Ingold闡述,在已被使用過的羊皮紙(parchment)上書寫,首先要將原先書寫的痕跡刮去,然後再在其上寫字。新近的字跡穿插在此前的書寫痕跡之中,成為複寫本(palimpsest)。Ingold指明,有趣的是,在這裡,最早的字跡並非沉到最底部,而是經過刮擦之後,餘下輕淺的痕跡,浮在羊皮紙的最上層。

土地亦是一樣:「過去」並非被埋在「現在」底下,反而是最接近表面的;「現在」冲蝕著「過去」的底部,深入土壤深處。「過去」浮面,「現在」下沉;Ingold點出,在這裡發生的,並非層疊(layering),而是翻動(turning over)。

Ingold亦請大家留意其中的悖論:考古學家致力於破譯過去留下的痕跡,然而,這些痕跡不是應該已被現在抹去了嗎?總有一些遺跡使考古學得以進行研究,正正說明擦除永遠不會是徹底的,總有一些東西會留存下來。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Ingold繼續討論開頭的對比:若果,如Gidbson所述,地表是固體土壤與氣體大氣之間的界面,那麼它的截面圖就會是如此;然而,Ingold認為,在城市經鋪設過的土地的環境以外,地表並沒有上表面與下表面之分,並不將土壤與大氣區分開,亦不是充當兩者之間物質交互的界面;相反,如複寫本一般,地表是大氣與土壤相互融入、合而為一的地帶:在這裡,雨遇到土,風遇到沙,雪遇到冰;如Shepherd所形容,在藍天與基岩之間,有著碎石、泥土和水,苔蘚、草、花與樹,昆蟲、鳥獸和牲畜,風、雨和雪。這樣來理解的地表,Ingold稱之為深表面(deep surface)。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地表,猶如給大地穿上一層面紗,並不隱藏土壤的深度,而是以一種體貼照顧的方式,揭示出大地的屬性,讓人們得以在表面感受得到土壤的深度。

由大地向上升起的噴發(eruption),遇上由大氣向下沉的侵蝕(erosion),這一個地表,有深度,卻沒有可測量的厚度;如英文單詞「wear」既是穿著又是磨損,正正是在侵蝕的過程中,地表獲得了它的深度。Ingold闡述,這樣的地表,是一個覆蓋(cover)卻並不掩蓋(cover up)的表面,因此,確實是大地的表層;Ingold引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藝術評論家John Ruskin,嘗試將地表理解成作為中介的面紗,而不是作為分界的平板。地表,猶如給大地穿上一層面紗,並不隱藏土壤的深度,而是以一種體貼照顧的方式,揭示出大地的屬性,讓人們得以在表面感受得到土壤的深度。

講座截圖。相片來源: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

至此,Ingold回到前述關於翻動之想法,並引入另一概念:書卷/冊(volume)。Ingold又一次由詞源說起:英文單詞「volume」來自於拉丁文「volumen」,意為卷、滾動(roll)。

最初的書卷,是卷軸書(scroll),閱讀時攤開,再捲起來;其後,卷軸書讓位於翻頁書(codex),連續的卷軸被折疊成書頁,讀書的人翻開新的一頁,關上上一頁。然而,翻頁書總是開啟着的,無論是在哪一頁——Ingold強調,直至印刷書出現,書本才真正閉合了起來。在印刷書中,書頁相互堆疊,形成我們現時所想像的書冊(volume),一個三維的盒子。

Ingold再次將書頁與土地作類比,問道:土地是否也經歷了從翻動到堆疊的轉變呢?想像中世紀的農夫,依四季交替之時犁地,翻動土壤,是為了將深處肥沃的土壤帶到地表,將表面經已被吸乾養分的土壤埋到深處。正是因為這持續不斷的翻動,土地才能一直有所產出——土地的更新,不是以堆疊加上新的層次,而是以打破、切割來進行。Ingold提出,這不僅是耕作的土地,亦是記憶的土地——在翻動之中,過去生活的人、發生的事,被帶到表面,彷似就在此時此地,使得現時的居住者可以直接與他們互動。

也許,正如埋葬這一行動所暗示的一樣,地表既是打開,亦是閉合的。隨著世代來去,大地向天空敞開,又轉過背去。

然而,當書冊被理解成一個裝有內容物的容器時,時間就不再滾動、折疊或翻轉地面,而是如箭頭一樣穿過連續的地層;在這裡,每一層土地形成具共時性的平面,並以歷時順序連接著另一層。記憶成為堆疊的檔案,最久遠的在最深處,隨著時間的推移越沉越深。「過去」,作為沉積物,不再擁有更新的潛力;更新只可能透過疊加新的平面來實現。

Ingold描述,這一種分層堆疊的土地,是堅硬的——在行人路堅硬的地面上,我們只可以站立。這是一個界面,有上下表面、有可測量的深度,其支撐力,取決於建築物料的承載能力。相對於此,翻滾變動的土地,在Ingold的形容中,是柔軟的——人們在泥地、雪地或苔蘚上能夠留下足印,這些暫時性的印記,會被天氣磨蝕。柔軟的地表,其無法測量的深度被大氣無條件地環抱著——Ingold點出,你可以跌在大地上、或跌進大地中,卻無法穿透大地;在鋪設的堅硬地面上,可以有縫隙或空洞;在柔軟的大地上,只會有凹陷的坑洞。

最終的坑洞,Ingold說,是生命結束之處——墳墓。在埋葬之時,坑洞上通常會蓋以一塊板子,掩蓋其下的遺體;隨著時間推移,土壤將覆蓋墓地,植物會生長,墓地逐漸和周圍融為一體、難以區分,直至考古挖掘可能將其再次發現。那麼,地表到底是打開還是閉合的呢?

Ingold回答,也許,正如埋葬這一行動所暗示的一樣,地表既是打開,亦是閉合的。隨著世代來去,大地向天空敞開,又轉過背去。

回到講座之初提出的問題,Ingold為演講作結:在大地和天空之間的,是什麼呢?在某種意義上說,Shepherd與Gibson都對,儘管他們都只講述了故事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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