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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灝:如何探索這時代大風暴的思想根源與背景

文/張灝(歷史學家)

編按:著名歷史學家張灝先生近日在美國舊金山離世,享年86歲。張灝是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學士,美國哈佛大學碩士、博士,師承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史華慈(Benjamin I. Schwartz)。張灝曾任美國俄亥俄州大學歷史系教授、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教授,專治中國近代思想史、政治思想史。2004年,聯經為其出版著作《時代的探索》,該書探討了世界人文傳統中的軸心時代,從世界文化史的角度對軸心時代的歷史意義提出看法,對戊戌維新與五四運動作了新解,也對中國近百年來的革命思想道路作了回顧。本文摘錄自《時代的探索》前言,亦是張灝對過去在風雲變幻年代的治學生涯的一場回顧。

現代意大利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曾說過:「所有的歷史都是現代史。」這句話在我年來的歷史論著中得到充分的印證。這些論著表面看來似乎龐雜無統序,但它們直接或間接都與我對時代的感受有密切的關係。

這份時代的感受最初浮現是1949年我離開中國大陸的前夕。其時我十二歲,心智尚很幼稚,當然無法理解當時時局巨變的意義。但山雨欲來的氣氛已開始浸入我的直覺,留下一些朧朦但強烈的印象。

那年春天,國共和談破裂,中共大軍直逼長江,南京城陷入一片混亂,學校也隨之停課。就在停課那天,無事可做,我和幾個朋友年少不知愁,隨著一位同學到他家去玩。他的父親是當時國民黨政府的高官,家就坐落在南京城北的高級住宅區,那兒都是一座座花園豪宅。使我吃驚的是,我們這一群大孩子居然能在他家及附近的深院大宅裡穿梭式地隨意來往奔跑,不但無人阻擋,而且也看不見一個人。當我向這位同學問起原因時,他淡淡地回答:「他們都跑了。」我這才猛然發覺,幾天之內,南京已變成一座空城。一座空城?這是為什麼?一種莫名的困惑與恐懼開始浮上心頭。記憶中那是一個特別燦爛的江南春天。明媚的春光灑落在花木扶疏,綠草蔓生的庭園上,卻給我一種異樣荒寂而沉重的感覺,似乎預示著:周遭的繁華行將消逝。

不久我們也跑了,父母帶著我去了上海。在上海短短的兩個月,我借讀位於市郊的上海中學。因為學校距離市區相當遠,學生都是住校的寄宿生,只能在週末回家。記得每個週末我來往於市區與郊區之間,總看到軍車穿梭不停,田野間到處都是士兵忙著建築防禦工事,一片四郊多壘,戰禍臨頭的景象。學校有夜自修的制度。那些日子我每晚上罷初中部的夜自修,在回宿舍的途中,穿越校園,看到高中生已經自動停止晚自修,大伙兒一群群的圍坐在草地上,人影幢幢中,飄散著「團結就是力量」那首「進步」歌曲。歌聲低沉而激越,氣氛凝重而興奮,遠處依稀可辨的是田野間黑壓壓的碉堡,與不時傳來的哨兵口令聲。這些景象我完全不能理解,但本能地使我感覺一場大風暴就要來臨。

《時代的探索》(聯經,2004)

隨後我們去了台灣。那時的台灣正在白色恐怖的籠罩之下,政治氣壓極低,在我青少年的成長過程中,對我的時代感受與政治意識難免有些壓抑與扭曲的影響,但離開南京和上海前所留下的那些感覺與景象,卻仍然不時地出沒在我的腦際,在那裡發酵,在那裡潛滋暗長,像地下水一樣灌溉著我的時代感。由於它的驅使,我進了台大歷史系。也由於它的牽引,我在校園裡找到了殷海光先生,投入他的門下。大學畢業後我去了美國,海外遼闊的學術天地與思想視野,終於使我長年累積的時代感凝聚成多年來求學的中心問題:如何探索這時代大風暴的思想根源與背景?

近十年來,這探索留下了一些蹤跡,就是這裡搜集的文章。它們都是直接或間接討論近現代思想與文化變遷的文字。特別是有關我所謂的「轉型時代」(1895-1925)的論述,這不是偶然,因為長久以來,我認為轉型時代是中國近現代大變動形成的一個關鍵時期。

我把這本文集定名為「時代的探索」。多承聯經的厚意與林載爵先生的督促,這本文集幾經我的拖延,終於問世,特別在此一併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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