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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沒有坎坷歲月,就沒有令人震盪的杜斯妥也夫斯基

* 本文原題為〈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的震盪〉,標題為編輯擬。

編按:2021年11月11日,杜斯妥也夫斯基二百周年誕辰正日,香港學者鄭政恆撰文述說第一次讀杜氏小說的閱讀體驗,回憶當時感受到的衝擊與震盪。為何《罪與罰》能帶來如此多的知性沉思?閱讀杜氏小說又有哪些吸引力與小訣竅?跟隨鄭政恆的視線,我們回到杜氏文本及文學發生的場域……

我從其書,再看其人。杜斯妥也夫斯基對於卑微的人充滿同情,但又能夠用冷峻的目光審視人的心理,尤其是幽暗的角落。

第一次衝擊

今年是俄國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1821— 1881)二百周年誕辰,也是他逝世一百四十周年。

回想第一次閱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是志文版的精裝本《罪與罰》(Crime and Punishment,1866),印象中,幾個高中同學互相傳閱,傳來傳去,也不記得有沒有看完。後來我買了南京譯林版的精裝本《罪與罰》,譯者是翻譯家非琴。這一次肯定看完了。因為在書末,我寫上「99.12—00.1苦難與懲罰」,當時我還是個預科中七學生。(按:香港舊制高中教育有預科課程,亦即中學七年級)

閱讀作品,是紀念作家最好的方法。這二十年來,我還陸陸續續看了〈白夜〉(White Nights,1848)、《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Humiliated and Insulted,1861)、《死屋手記》(Notes from a Dead House,1862)、《地下室手記》(Notes from Underground,1864)、《賭徒》(The Gambler,1867)及《卡拉馬佐夫兄弟們》(The Brothers Karamazov,1880)等長中短篇小說作品。

《罪與罰》和《卡拉馬佐夫兄弟》毫無疑問屬於世界文學歷史最偉大的小說之列。這兩部小說尤其出色,《罪與罰》的情節相對緊湊,而《卡拉馬佐夫兄弟們》就更有深度,兩個小說都關於殺人案、個人的懺悔以及承擔沉重苦難。

《罪與罰》中的主角拉斯柯尼科夫(Raskolnikov),是離群索居的法律系大學生,他極度貧窮,中途輟學,經常胡思亂想,他用母親給的一點錢過活。他鋌而走險,用斧頭砍死了放高利貸和開當鋪的老太婆,還有她無辜的妹妹,拿走了一點點財物,殺人之後,他成功逃離了現場,可是罪疚感籠罩著拉斯柯尼科夫的頭腦,艱辛面對個人道德良心的重負。女主角索尼婭(Sonya)拉斯柯尼科夫的精神支柱,她為了家人而自我犧牲,被迫賣淫,她虔誠信主,內心和善,承受苦難,拉斯柯尼科夫在她的影響下,甘心去承擔罪與罰……

《罪與罰》給我巨大的心靈震盪,非一般小說可比。從今天回望昨日,我覺得閱讀是無止境的旅程,最初的震盪體驗,是心靈和感受上的衝擊,而後來更多是知性的沉思。

作家與他的時代

從此以後,我從其書,再看其人。杜斯妥也夫斯基對於卑微的人充滿同情,但又能夠用冷峻的目光審視人的心理,尤其是幽暗的角落。

約瑟夫弗蘭克(Joseph Frank)的五卷本傳記《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evsky,1976—2002),是俄國文學研究者必備,近年已有中譯本,但對於文學愛好者來說,簡略精編本《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家與他的時代》(Dostoevsky: A Writer in His Time)實在已足夠有餘了。以下是全書的綱目:

第一部:叛逆之種(The Seeds of Revolt)1821—1849
第二部:坎坷歲月(The Years of Ordeal)1850—1859
第三部:解放之亂(The Stir of Liberation)1860—1865
第四部:奇幻年華(The Miraculous Years)1865—1871
第五部:先知披風(The Mantle of the Prophet)1871—1881

弗蘭克用五部書分述的五個時期,第一部包括了童年至文壇新星的時期,杜斯妥也夫斯基來自虔敬的俄羅斯家庭,他自小就熟知低下階層百姓的生活和信仰,年輕時就喜歡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的文學作品。

1846年,杜斯妥也夫斯基出版了第一部中篇小說《窮人》(Poor Folk),立刻稱譽文壇。他參與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1849年,他因傳播反政府作品等罪名而被捕,被判處死刑,但在行刑前最後一刻被減刑(這是沙皇的把戲),改判四年苦役,苦役後發配為士兵,苦役和兵役前後一共十年,正是坎坷歲月。

沒有坎坷,可能就沒有後來《罪與罰》等作品的文學成就。弗蘭克生動地說:「他之前讀過的最瑰麗怪異的浪漫主義作品,現在成了他存在的血與肉。他將瞭解牢獄生活讓人戰慄的孤獨的絕望;他將感到被迫害的人心裡無法解脫的痛苦;他將體驗罪犯在被折磨的生死邊緣緊緊抓住生命最後最寶貴的時刻的掙扎;他將跌入社會的最底層,同被流放者和罪犯生活在一起,並聆聽視道德這個詞本身為鬧劇的虐待狂和殺人犯的談話;他還將享受內在和諧的片刻崇高,那些同統治宇宙的法則融為一體的瞬間,在狂喜的『靈暈』(aura)中癲癇病發。」

1859年,杜斯妥也夫斯基回到彼得堡,幾年間,杜斯妥也夫斯基與兄長先後合辦雜誌《時代》(Time)和《時世》(Epoch),既編又寫。

弗蘭克以1865年為下一個分界點,這一年,《時世》停刊,杜斯妥也夫斯基著手寫《罪與罰》。弗蘭克對於作家生平有清楚敘說,而對《罪與罰》等多部小說的分析,也是洞若觀火。他從二元衝突看拉斯柯尼科夫心理,十分精準:「此人性格的道德——心理特徵代表了兩種力量的衝突,一邊是本能的善良、同情和憐憫,另一邊是驕傲和理想化的利己主義,已經扭曲成了對順從的大眾的鄙夷。」

論犯罪

如果說「宗教大法官」(The Grand Inquisitor)是《卡拉馬佐夫兄弟們》一書的掌上明珠,那麼,「論犯罪」(On Crime)就是《罪與罰》的中樞機關。在我當初閱讀《罪與罰》時,這一節(即第三章第五節)並未有留下很深印象,可見我當年實在年少無知。

〈論犯罪〉是拉斯柯尼科夫的一篇論文,引起了負責調查老太婆被殺案的波爾菲里(Porfiry)的興趣。拉斯柯尼科夫在論文中,分別了世界上的兩種人:一種是「平凡的人」,低級的人,他們只是繁衍同類的材料,循規蹈矩,馴服聽話,沒有犯法的權利,是弗蘭克所說的順從的大眾」。

另一類人是「不平凡的人」,他們是天才,制訂新法律,發表新見解,他們可以任意違法,為非作歹,殺人流血,甚至為了更好的未來而破壞現在,破壞社會公認、神聖不可侵犯、由祖先傳下來的古代法律,例子有萊喀古士Lycurgus、梭倫Solon、穆罕默德、拿破崙等等。

這是拉斯柯尼科夫的理論,危險而致命,後來他對索尼婭坦白,殺死老太婆,不是為了金錢,而只要試驗自己是和大家一樣的「蝨子」,還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但是,拉斯柯尼科夫發現自己根本承受不了,自己原來是個「蝨子」索尼婭為他提出了一條出路:「受苦,這樣來贖罪,這就是應該做的。」

論尾聲

第一次閱讀,到最近閱讀,《罪與罰》帶來的知性感受和印象,都有不同。「論犯罪」、拉斯柯尼科夫對索尼婭的懺悔,以及尾聲,是小說其中三個重點段落。每一次細都帶來更深的思索,閱讀就像打開一個門,門後有門,又有門……

尾聲中,杜斯妥也夫斯基寫了拉斯柯尼科夫的夢。「夢中他夢見,全世界注定要在一場聞所未聞、所見未見的、可怕的瘟疫中毀滅,這場瘟疫是從亞洲腹地蔓延到歐洲來的。所有人都必死無疑,只有很少幾個才智超群的人得以倖免。」「大家都惶惶不安,互不了解,每個人都認為,只有他一個人掌握了真理,看著別人都感到痛苦不堪,捶胸頓足,放聲大哭,十分痛心。大家都不知道該審判誰,該如何審判,對於什麼是惡,什麼是善,都無法取得一致意見。都不知道該認為什麼人有罪,該為什麼人辯護。他們懷著失去理性的仇恨,互相殘殺。」

掩卷沉思,這就是拉斯柯尼科夫論文〈論犯罪〉的延伸,每個人都自以為是「不平凡的人」,而且有責任去啓蒙他人,結果是自相殘殺的霍布斯式世界(Hobbesian world):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the war of all against all)。弗蘭克為《罪與罰》所下的總結十分有力,但我想關於小說的討論,可暫且告一段落。

後記

相對《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們》更為複雜,但不可錯過,耿濟之的譯本通行有年,如今臧仲倫譯本是並駕齊驅。我特別推介當今的重量級文學評論家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的〈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上帝〉(Dostoevsky’s God)一文,可以作理解《卡拉馬佐夫兄弟們》的進階文章。

當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Problems of Dostoevsky’s Poetics)、史坦納(George Steiner)的《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Tolstoy or Dostoevsky),以及教弗蘭克受益良多的梅列日科夫斯基(Dmitry Merezhkovsky)、伊萬諾夫(Vyacheslav Ivanov)、格羅斯曼(Leonid Grossman)、舍斯托夫(Lev Shestov)和別爾嘉耶夫(Nikolai Berdyaev)等俄國哲學家的著作,都是閱讀的良伴。回想第一次閱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只是基礎入門,看過文本,日後就可以闊步前行,隨著前人的腳步走得更遠。

本文完成交稿之日,正是杜斯妥也夫斯基二百周年誕辰正日(11月11日),謹以這篇小文章,向最偉大的小說作家致意。

| 新書快訊 |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上、下)》
【杜斯妥也夫斯基200歲冥誕紀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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